餘燼:兩代父子未了情

生死餘燼。野火春秋

有些電影只需打開五官享受,有些則需用心感受,鍾孟宏的《餘燼》兩者兼具。電影走類型電影套路,其實是一種拉近觀眾的策略,電影帶來的涙水是壓力的釋放與救贖,笑聲則是對人生的揶揄與嘲諷,而且以重錘敲響了電影主軸,迴聲隆隆。

「我們捉到了兇手,可是真相呢?」飾演隊長的陳以文這句對白,就是畫龍點睛的一筆。鍾孟宏想說的無非就是:真相和正義其實都薄得像一張紙。

真相與父子是《餘燼》的雙軸心,既是平行線,又包覆糾纏,有如螺旋相互牽扯。朱嘉漢與鍾孟宏在鋪排平行線與螺旋線的結構上煞費苦心,也讓咀嚼《餘燼》成為饒富嚼勁的腦力娛樂。本文試從七個面向解讀鍾孟宏的《餘燼》。

首先,文字障。

《餘燼》的英文片名叫做Ember,是中文直譯,但在電影中卻是字謎遊戲Burning without a flame的解答,第一次出現時,是迷途老人馬邦國對著協助警察喃喃自語的話白,字幕不加解釋,直接就打出「Burning without a flame」。隨著警方辦案腳步,透過馬太太揭露,才知道旅居美國的馬邦國為了精進英文能力,花了很多精神來玩報紙上的字謎遊戲。他不但解不開「Burning without a flame」的字謎,卻還被這道謎題刺中了心中痛處,昨日憾恨一直縈繞難去,在心頭悶繞;同樣地,張震飾演的警方小隊長張振澤則是努力想要解開「王大鵬」究竟是誰的謎團,卻也困陷在歷史的泥沼之中。

兩個時空的文字障各自隱藏著不同層次的謎底。交集之一是報紙,之二是人工製造。材質相同,困惑相近,結果更是近似:馬邦國一直被看不見火光的悔恨懊惱給啃噬,張振澤則是穿不透被誤導的歷史迷障,上下內外都在煎熬,都有壓力。兩款文字謎障遙相呼應,又互為表裡,既有算計,又有樂趣,在尋找謎底的過程中,形塑出張力極高的戲劇桶箍。

其次是畫像。

《餘燼》中出現三幅畫,一幅是傷心記憶,兩幅是破案線索。各自延伸開展出淚水與笑聲的枝椏。

原本掛在自家牆上的畫,如今落在冤仇人家手上,不就說明了對方已經侵門踏戶,予取予求?真相不就是擁有權力者說了算?你不是很難抗拒或懷疑對方從這幅畫就編造出的論述?

警方辦案需要線索,殺人案欠缺影像,只能據目擊者描述畫出涉案人的圖像,圖像與真相距離究竟多遠的拔河,呼應著《餘燼》的核心論述。

目擊證人有的胡扯,有的認真,因此完成兩款不同圖像,畫錯圖,一定找錯人,多少冤錯假案就此匆匆結案?這是真相變奏曲之一。至於那張畫錯的圖,卻可以發展出一個假掰的真情假話。不知道真相的人,樂在其中;知道真相的角色和觀眾,直擊那份癡愚,有如得著了「真相」優勢,得意地訕笑起那位茫然無知的蠢人。這是真相變奏曲之二。

鍾孟宏的圖像遊戲正是《餘燼》最關鍵的「真相」辯證。有人將錯就錯,有人卻分不清對錯。white lie因為無傷大雅,因此成為茶餘飯後的笑談,然而white lie終究還是謊言,明知是謊言,卻笑納或坐視竄行,而且笑得無比開心,其實是凡夫俗子對真相不求甚解的慣常反應,陸遊名詩「身後是非誰管得?滿村爭說蔡中郎」,在《餘燼》中再度蔓燒擴延,而且是在多數人不察的情況下,無煙蔓燒。

第三是licence to kill。

《餘燼》中出現兩組人,各自擁有國家核發的殺人執照,早年叫特務,近年叫警察。《餘燼》的故事主軸是透過菜市場命案帶出五十年前的白色恐怖冤死案件。擁有「殺人執照」的人,不管是特務或警察 如何運用這張執照?一旦犯錯,又會如何因應?

「死了就死了,過了這麼久了,你為什麼還不能放下?」聖人說這句話,你或許會怨他欠缺同理心,春花秋月等閒過;罪人這樣說,你是否會視為避罪之詞,更加氣憤?《餘燼》沒有輕放這些罪人,卻更想透過「真相」的扭曲、變造與遮掩,質疑又批判著擁有「執照」的人,如何使用這張執照?又如何承擔或閃躲事後責任?

電影提供了兩款答案。首先,許瑋甯問了特務父親一句:「為什麼明明知道不對的事情還要去做?」沉默片刻後,得到的答案是「一種信仰。」

其次,則是兩度開槍的人,明白自己曾被情緒或情勢誤導,即使得著「屠夫」檢察官的諒解與寬貸,依舊坦承自己已經失去了使用這張執照的資格。有人九死無悔,有人亢龍有悔,時代真會大步前進?還是一再循環?《餘燼》訴說著這兩款生命選擇,悔或不悔,生命依舊繼續前行,沒有一體適用的標準答案,毋寧更接近人生真實。

生死餘燼。野火春秋(下)

第四,親子。

從《醫生》開始,鍾孟宏的電影都不曾脫離親子議題,生生死死,各有糾結。《餘燼》的軸心在於兒子對父親的想像與承擔,而且盪漾出更多層次的漣漪。

其中之一是認真執法的警察父親因公殉職,兒子一直沒去細究父親離開的真相,卻一再陷入父親遇害的相似情境中;之二則是愛讀書的醫生父親被誣害遭槍殺,兒子急著想找出涉案關係人,完成真相拼圖。類型電影的命案偵辦過程,讓本不相干的兩條線索開始有如麻花交纏,讓「天真」的警察兒子開始知己知彼,帶領觀眾一起摸探白色恐怖下的扭曲人性。

「不給看」是《餘燼》的第一層真相遮蓋布,鍾孟宏極其無情地用了曬穀用的巨大耙子來翻動每一具屍體,悚目驚心的恐懼,埋下了憤怒種子。

「不想看」則是《餘燼》的第二層真相遮蓋布,鍾孟宏換成極其親切的「X叔叔」、「X伯伯」招呼聲,有如尖刀刺進背叛者的心坎裡,聲聲蜜甜聲聲痛,白恐餘孽這才驚覺即使亡命天涯,依舊無處可逃。

「不敢看」則是《餘燼》的第三層真相遮蓋布,那位一直沒長大的孩子不時會來敲門,找尋那一隻沒找到的鞋子,一再重覆上演的噩夢,就算最多只能換來造孽者的婆娑淚眼,也是如影隨形,揮之難去的終身煎熬。鍾孟宏對於罪與罰的書寫,看似只有輕輕一筆,卻有萬鈞力道。

歷史冤仇的餘波同樣擴及到加害者與被害者的第二代,有的人選擇報復,有人選擇贖罪,有人無辜受害……有如蜘蛛網的恩仇聯動,難以和解,也難以釋懷的糾結,讓《餘燼》的burning flame依舊散發出傷人熱力,和解是多艱難的修練工程?

第五,佛跳牆

《餘燼》的當下時空座標在2006年,台灣人一方面在美國大聯盟球季例行賽拿下19勝的「滾地球王子」王健民歡呼,另一方面則有百萬紅衫軍上街頭,要求追究陳水扁總統國務機要費貪污真相。那是一如「雙城記」的年代,光明中有黑暗,黑暗中有光明,然後再透過一則市場命案翻滾帶出五十年前白恐舊案。明確的時空座標,不迴避史實的多元陳述,都是鍾孟宏驀然回首的膽識與勇氣,那是直球對決的歷史回眸。

就在黑白交錯的時空對位下,鍾孟宏透過佛跳牆這首美食,透過食材的精心講究,帶出受害家屬永難忘懷的回憶。莫子儀飾演的企業家莫子凡在慘綠青春中,就靠著加水的佛跳牆留住一絲甘甜溫暖,行有餘力後才會如數回饋遊民寒士。他可以兼愛天下,卻對血海深仇錙銖必較,茫茫人海有多少這類黑白郎君?鍾孟宏翻動史頁,不是只想對歷史罪人各打五十大板,還原黑白並存,恩仇混雜的人生本色,縱使兩面不討喜,卻一點都不鄉愿,才因貼近人心本色,得著藝術密度。

第六,明暗敘事。

《餘燼》暗藏著鍾孟宏累積多時的刑事犯罪田調,但他點到為止,不多停步,不想煽情炫技(例如斷肢泡水泡久了,會連皮剝落),更不怕觀眾閃神錯過(例如空包彈的生死選擇),繁複的事實真相全都在閒談中輕輕帶過,唯有在細思反芻時才驚覺他在敘事上的節制與縮手,其實是更有力的推手。不想絮絮叨叨,說得太白的敘事情懷,則交給音樂來補位。

盧律銘團隊替《餘燼》打造的音樂是教科書等級的成就。主題樂章先是鋼琴鍵的重低音,既而浮現出小號的金屬聲。重低音是歷史的腳步聲,小號聲則是軍國時代的符號及尾韻,以國家之名所帶來的人生傷痛,透過耳朵悄悄爬上觀眾心頭,散擴成電子樂章的漫天羅網,再回歸低音BASS與小鼓輪替,時代參數與心理參數,一應俱全,補充也厚實了鍾孟宏在片尾才要交代的歷史緣由。

至於行動出發.追逐拚鬥時的節奏律動,則有如挑動情緒的調色盤,血色紅光挑染得當。吉他、鍵盤和小提琴先後上場,該沸騰的,絲毫不讓;至有有如殿堂聖樂的小調,則負責來撫慰失根失所的靈魂;當然,換用不同樂器演奏的主題樂章,不時現身點綴,更形塑了一股氣旋覆包著整部電影,所有unspoken words都讓音樂補實了,盧律銘根本就是鍾孟宏的靈魂伴侶。

最後,名牌。

《餘燼》的演員陣容極大極強,張震、莫子儀、劉冠廷、陳以文、王柏傑、金士傑、巫建和及馬志翔各有精彩表現,配角更是無一不精彩。花色繽紛的戲份分配,從調度到剪輯都是學問。

鍾孟宏每部電影都不忘挾帶他心儀的表演名牌,從張美瑤、王羽、文夏、許冠文.脫線到《餘燼》的鮑起靜和洪榮宏,有的驚鴻一瞥,有的好戲連台,他都趁著這些名牌體力強健的時刻,完成了「群賢畢至」的「一期一會」,這種名牌大會串不是炫耀,而是珍貴的影史留痕。鍾孟宏不只是創作藝術家,更是見證歷史,留存光影的影史家。

光譜函數:論恐怖份子

加法與函數都是數學運算。加法是累計的結果,函數則透過公式運作,產生非線性的變化。用在影劇作品上,加法是印象的積累強化,函數則邁向了更開闊,更不可知的新空間。

一道彩虹至少有紅、橙、黃、綠、藍、靛、紫七種光譜,恐怖的光譜該包含多少的成色呢?

《恐怖份子》的片名明明很開闊寬廣,適用多元註解,好萊塢偏好朝刻板印像靠攏,台灣新電影卻會另闙蹊徑,那與製作規模有關,同樣也反應著創作初心。

小野與楊德昌的《恐怖份子》劇本,從一開場就以一起接一起的事件來替「恐怖」著色上漆,一筆接一筆地「加」上去,「恐怖」意像就得著了浸染之效。

警笛紅燈一路奔馳的警車、鬧區中的大台北瓦斯槽、頑抗的歹徒、乒乓的槍響、碎裂的窗戶、跳牆的人影、滴水的水管、吠個不停的狗聲、槍聲中按下快門的攝影、瘸腿的女孩、暈倒在斑馬線上的肉身、不曾停歇的機車與汽車、心臟突發狙逝的組長、寫不出小說的要命痛苦、高樓外的洗牆工人、出賣好友的私心、誤信好友的告白、勾引出軌的誘惑、送先生綠帽的愧咎、翻電話簿找替死鬼、仙人跳來詐財、風雨夜避居公車、辦公室翻臉的動手動腳、升官不是我的死等、警察槍枝被偷……《恐怖份子》就這樣細筆輕針地畫下或大或小、輕重有別的各色恐怖光譜,可辨識的,有感應的,都在堆疊,也強化了恐怖氛圍的效應。

炸樓火光、血肉橫飛…符合刻板的恐怖定義,亦是動作電影偏好的萬用公式;然而,堆砌讓人心底發毛的小事件,同樣也能收恐怖之效,不拚大的,專營小的,那是藝術電影使得上力,甚至得以形塑風格的高明策略。

不過,加法只是堆纍,要激起千堆雪,就得賴扭轉推力,才能引爆混亂狀態的「熵增」效應,《恐怖份子》中的小說家周郁芬就是關鍵的變動函數。

小說究竟是虛構?還是真實?憑空杜撰,難免虛浮;皆有所本,又難免陷入對號入座的困境。創作如真,就得著了血肉,若能將真事改頭換面,另著新妝,虛實難辨,就接近了藝術的魂魄。

《恐怖份子》創造了小說家周郁芬這一個角色(繆騫人飾),目的就在透過「真實」與「虛構」的對話,來凸顯人性的複雜奧秘,以及多元解讀的艱難。電影中開槍殺別人,與開槍自殺的雙結尾,其實另外還加附了第三個選項:這一切,難道是小說中的另一個結局嗎?這種開放空間,正是後設精神的極致,亦是《恐怖份子》在台灣電影史上完成的重要書寫。

周郁芬的創作來自往日經驗,直書胸臆,但是字裡行間的真情,披著小說的外衣遮人耳目,卻只有舊情人小沈(金士傑飾)讀得懂,這才驚覺昔日情變竟如此重創作家,再也捨不得放手。換言之,她的書寫其實是真。

周郁芬離家出走後,先生李立中(李立群飾)才開始讀她的小說,又經攝影師小強(馬邵君)指點後,對號入座,才明白那通語焉不詳,卻已激發胡思亂想的搞怪電話,竟是家變關鍵。換言之,她的書寫對先生而言,九成亦是真,剩下的那一成,非他所為,卻百口莫辯。

對情郎,周郁芬不否認筆下有真情,你既然讀懂了,就能再續舊緣;對丈夫,周郁芬強調小說就是小說,情節多數虛構,不必認真。然而,若非那通電話,她不會循線走訪,她的舉動,可以解讀成小說創作前的「田調(田野調查)」,亦可以解讀是偵探丈夫私情的焦慮妻子,情節如真,所以絲絲入扣;關鍵為虛,所以點化出萬千假象。

就在周郁芬的小說得獎後,小說情節才告曝光,電影這時已經演了三分之二,觀眾這才知道原來剛才的情節大半就是小說的重點,讀了電影的觀眾其實也陪同李立中讀完了這篇小說,更明白了周郁芬按下門鈴,看到小強開門,不說一句話轉身就走的身影,正是小說家把真實轉化成為虛構的關鍵時刻。

電影並沒有討論或提及小說的結尾,只有透過評審的評語肯定故事的「寫實力道」,因此後續的電影情節發展,在感情上和事業上遭遇雙重挫敗的的李立中會採用多暴力的報復,既可以是作家人生的必然途徑,同樣可以是小說的後續章節,李立中分不清現實與虛構,觀眾也思索著同樣的問題,得到的結論就有著「熵增」或「反熵」的岐異選項。

以前,我們是無話不談的哥們,如今卻因為有了升遷機會,我向主管提供了你的黑資料,因為幹掉了你,我才有出頭天,這是職場上不時上演的鬥爭戲碼,李立中演出這樣的嘴臉,也只是尋常人性。

一直,我都是這樣相信你,所以遭主管羞辱後,找你訴苦,還批評必是某人背後下毒手,全然不知,聽你訴苦洩憤的李立中才是黑手,李立中要如何分擔好友情緒?又要如何隱藏自己的心虛?

自覺升遷在望的李立中,迫不及待就對妻子和好友透露自己的機會,一旦主管改升他人,那種無臉見人的挫敗與悲憤,同樣也是背叛的另一種光譜,差別在於以前是他背叛別人,如今則是自己遭人背叛。

公事如此不堪,私情亦好不到哪去。

周郁芬與男友小沈偷情,回家見到丈夫,猛然的一下擁抱,是寫不出小說的困頓?還是愧對先生的歉意?

有一位寫小說的妻子,李立中卻一直沒讀過妻子的小說,他的陌生與冷淡,如何配搭他的愛情?等到妻子要搬走了,李立中除了幫忙打包,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又如何訴說自己遭遇婚變突襲的挫傷?楊德昌給了李立中一個開水燒煮滾燙後的汽笛聲,已經是他最高亢的悲鳴聲了。

顧寶明飾演的刑警老顧是李立中滅頂之前的救命浮木,急如無頭蒼蠅的他,只能求助警力,卻被老顧嫌他出了事才相會。換言之,李立中的人情淡絕,適用妻子,也適用老友。

然而,就在「人財兩失」之後,李立中認真地找老友把酒敘舊,圖的卻是老顧的那把警槍。換言之,李立中的人際關係,除了利害,就是利用,他用老顧的警槍去殺人,會替老顧惹來多大麻煩?從來不是他考量的重點。他的友情光譜,何等沉重陰鬱。

至於年輕攝影師小強的背叛光譜,同樣有兩款。他在那場街頭兇案中,發現了落單又瘸腿的王安,然後扶起暈倒街頭,快車就從身旁轟轟駛過的她,送進醫院,先有目擊,再又觸擊,所有的心事就直接洩露在那一張又一張放大的照片中。小強的異樣,同居女友難道不知?

後來,小強租了王安故居,推有舊家鑰匙的王安又開門闖進,看見牆上的照片,她當然明白小強的心。這一回,她沒有拒絕小強的吻與愛,只是在天色將明時,帶走了所有的相機。換言之,這位夢中情人選擇了背叛。

楊德昌與小野的高明在於王安確實拿著相機去變賣,偏偏價格太差,卻意外得知昔日男友獲釋。於是,就在小強醒來之前,全套相機又都歸還小強門前。換言之,這位夢中情人演出背叛戲碼之外,選擇了不要加害。然而,她的來來去去,她的拿走與歸還,不亦都是小強心中無以名狀的苦澀與蜜甜嗎?是的,這種苦中之甜,就是《恐怖份子》最另類的的背叛光譜。

《恐怖份子》的每位主角都有多張面具。台美混血的王安,有著天使的面具,不論是在街頭或舞池,都容易招惹好色之徒,直到開了房間,進了房門,她才換上魔鬼面具。羔羊,任她剝消,惡虎,她亦扁鑽刺身,那是她的強悍。

王安跳窗逃亡時,摔瘸了腿,綁上石膏,被母親禁足家中,於是拿出電話簿,隨機取樣,任意灑下猜忌與挑撥的種子,電話撥通時,她用黯啞的口氣索討公道,掛上電話時,她已成功撩動了春水,享受著胡說八道的樂趣。

周郁芬同樣有兩張面具。因為小沈情傷,所以嫁給了李立中,等到舊愛明白了,她就離開了貌合神離的夫婿。愛與不愛的哭笑假面,她穿卸自如。

最初,她厭倦高薪工作,決定在家專事寫作,卻因人脈圈子日減,小說愈寫愈悶,於是又想回到職場上班,每個決定都是她,要與不要的真假面具,她穿梭自如。

李立中的面具是人前忠厚,人後下藥/下手;小強的面具則有浪子與富家少爺兩款……至於楊德昌則用了王安的肖像組合圖與周郁芬的電視牆圖像,來完成他的假面書寫:風吹過王安的肖像,面容就糊了,看不清她的本貌;電視牆上的周郁芬,盡是複製影像,那一幅才是真的她?

楊德昌在《恐怖份子》中採用了兩首歌曲:「Smoke Gets in Your Eyes」和「請假裝你會捨不得我」,前者寫人,後者點題,各有重要性。

由「The Platters」合唱團在1958年唱紅的這首「Smoke Gets in Your Eyes」,出現在「父不詳」的混血兒王安的母親家中,單親媽媽劉明不時就會拿出黑膠唱片播放這首曲子,聽著聽著人就乏了,分不出眼睛是煙是淚。其實,歌詞中,不管是

或者

They said “Someday you’ll find 人們說總有一天你會明白

All who love are blind” 戀愛中人都盲目

抑或是

都說明了這位女子難忘舊情,膝下這位不時惹禍的混血女兒,意味著她曾經與旅台美軍/美商有過一夜情(或者一段情)?男人是一走了之?還是有緣無份,只能長相憶?一面聽著歌,一面用手撫摸女兒臉頰,多少恨,昨夜夢魂中!

但是歌聲還繼續在跑,這回適用「煙霧迷漫了你的雙眼」的是年輕攝影師小強的女友黃嘉睛,他發現小強的相機裡出現了一位謎樣女子(即王安),不但神韻動人,而且小強還做了放大處理,一張肖像大臉由二十四張小照片組合而成,不需要小強向他告白或懺悔,看見牆上的這張照片,她就已經聞嗅到同居男人的動心與異心,於是動手毀掉小強的作品、相機和底片,她是氣到目盲,亦是嫉妒智昏,小房間中還有尾韻飄揚的這首「Smoke gets in your eyes」,同樣說訴著新世代的愛情恩怨。

陳桂珠填詞,翁孝良作曲,蔡琴主唱的「請假裝你會捨不得我」,因為出現在電影最後,劇情已然結束,只剩工作人員字幕跑動的黑白畫面上,而且曲子亦未唱完,看似無關輕重,討論不多,其實不然,歌名和歌詞中的「假裝」,精準點出了「閱讀/觀賞」「小說/電影」的「讀者/觀眾」,在體會情節時,「假裝」比真實更真實的心理認知,閱讀是一種假裝,行騙亦然,背叛亦然,就連丈夫李立中不願接受妻子周郁芬變心的時候,同樣也只能假裝只要回家就一切沒事……以楊德昌的精明與挑剔,他萬萬容不得一首無意義的歌曲掛附在電影的尾巴上,仔細再咀嚼「請假裝你會捨不得我」的歌詞,你會發現,電影中的人際關係無不適用:

沒有人討論,並不代表它不存在,即使是片尾字幕,亦是電影的一部份,納入思考與評量,才更貼近創作者的心思。

台灣影壇很少有理工背景出身的創作者,楊德昌是20世紀的代表(鍾孟宏則是21世紀代表),他的選材不與人同,創作結構更暗含著綿密的邏輯與網絡,他是台灣新電影的重要旗手,透過他的作品來檢視他的風格,才會明白他是如何在開發台灣的「新」電影,以前,無人如此敘事,如今,這條創作小徑,依舊荒草蔓生。然而,只要陪他走上一段,他會用楊氏風景回應你,讓你讚歎不虛此行。

師父:忍把浮名換悲鳴

很多導演都愛玩「電影中有電影」中的把戲,從Buster Keaton、François Truffaut、Jean-Luc Godard、Claude Lelouch、Woody Allen到 Pedro Almodóvar都曾津津有味地各自玩出一片天。

但是武俠電影中亦能出現電影情節,原本即已出人意料,而且從時代縮影一路推進到層層機關算盡,也是極其用心的巧思了。

中國導演徐浩鋒執導的《師父》中,金士傑飾演的一代宗師鄭山傲與黃覺飾演的軍閥副官林希文是師徒關係,那一天,徒弟搬來了攝影機要替師父的好身手留下影像記錄。透過新科技來傳承武術?即使是宗師也會動心吧?虎死留皮,人死留名,巔峰時期留住好身手,多迷人的誘惑?

1905年,中國拍攝的第一部電影《定軍山》,記錄的不就是京劇泰斗譚鑫培的武生身手?只可惜影片失傳,只剩影史文字任人想像了。《師父》的這場拍電影記,初心顯然是想向《定軍山》致敬,這是「電影中的電影」回顧歷史長河的幽微心路。

只不過,徐浩峰的心機與手痕,卻更複雜。

林希文的安排是讓師父指導他對打,他可以沾師父的光,影史留名,但是他另有盤算:留住師父的美好固然好,留住徒弟打敗師父的影像見證,不就是「吾可取而代之也」的覬覦私心?

師父心中,拍這部電影只是表演賽,點到為止就夠了,誰料到徒弟心中別有圖謀,不但暗中動了手腳,過招時更是比狠比賤,不怕暗中留有救命絕活的師父來得及反撲,只要擊倒師父,而且有影為證,師父一旦落敗,除了黯然退出江湖,還能有別的選擇嗎?擾嚷紅塵,誰不爭名逐利?有野心的小狼犬,誰不想自立山頭,開宗立派?

是的,人心險惡就是《師父》再三致意的江湖素描,不過,徐浩鋒的犀利卻在於「螳螂捕蟬」,還有「黃雀在後」,林希文成也電影,敗也電影。

站在鄭山傲的立場,這部比武電影是他的屈辱史,掃地出門,怨不得別人;站在林希文的立場,這部電影只能是逼退武器,最好是從此不見天日,因為電影記錄的所有細節都在昭告世人:欺師滅祖,好個狼子野心!

江湖不只講利害,也講倫理,逆行霸道就算一時得意,終究為人不齒,那天就在各門派大會師的場合上,有人當眾放映了這部電影,林希文要如何面對悠悠之口?他用電影來算計師父,別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他能怨誰?至於要他換下軍裝,恢復平民裝扮,再揭開真相,同樣亦是避免軍閥秋後算賬的詭思了。

人心到底有多黑?有多少彎轉?徐浩鋒的《師父》透過了「影中影」,拍出了「Heart Of Darkness」,坦白說,劇本功力完全不輸他拿下的「最佳動作設計」金馬獎。

師父:兒須成名酒須醉

算計,通常不是好話。

算計別人,不論成敗,你都成了豎仔;中了別人算計,除了恨,別無他字可堪形容。 

要說人家工於算計,肯定的是對方精明,附贈的則是無情,甚至絕情。

但是,用算計來衡量劇本,肯定的是環扣嚴緊,轉折有序,附贈的則是回甘。 

擅長武術的中國導演徐浩峰,自編自導的《師父》,就算計著江湖險惡和武術華采,前者讓人見識人心之險,後者讓人見證江湖之腥,論險道腥,都踩著絕情的鋼索上下彈跳著,夠讓人嚇出一身冷汗的。

「他看我的眼神不正!」這是飾演師娘趙國卉的宋佳對丈夫陳識(廖凡飾)狀告唯一弟子耿良辰(宋洋飾)的一句悄悄話。宋佳首肯這場婚姻,圖的無非是場三年交易;陳識看趙國卉的眼神,同樣有著「進可攻退可守」的私心布局。「其心昭昭,日月可鑒」,那還真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書呆子才相信的話了。 

是的,耿良辰初始沒安好心,踢館不成才拜師,但膝蓋跪了,頭也磕了,若不真的練出刀裡來血裡去的真本事,豈不白忙一場?只不過,陳識同樣別有所圖,徒弟只是打天下的棋子,一旦打敗天津半數武館,就成了公敵,必然遭妒放逐,師父卻因出此高徒,得能在天津開館。師徒各有算計,師是師,徒是徒,師不是師,徒亦不是徒,就因為劇本洞悉人心,又不被陳腔俗腔給拘泥住,因此取得了快意揮灑的空間。

《師父》的犀利在於每個角色都各自有盤算:金士傑飾演的鄭山傲要求陳識放水授藝,他才能出面收拾殘局,穩坐天津第一把交椅;然而尊他為師的林副官(黃覺飾),卻是笑裡藏刀,只想著取而代之;蔣雯麗飾演的鄒榕鄒館長同樣借力使力,想要拉下鄭山傲,但她懂得軟硬兼施,盱衡規矩,她說之以理,剖析天下大勢,她誘之利。坐山觀虎鬥,只要懂得見縫插針,她自有天地任遨遊。 

江湖險惡,誰是蟬?誰是螳螂?誰是黃雀?誰又是那位虎視耽耽的獵人?下棋的人要怎樣才不別人的棋子?還是下到最後,才明白自己只是顆棋子?看著徐浩峰剝下層層洋葱的技藝,細數背叛的層次,品嚐出賣的手勁,那股撲鼻而來的嗆辣力道,還真的有一股興會淋漓的快感。

《師父》的劇情設定在民國初年的天津,有點華洋雜混的趣味,更兼具了開啟洋葷的噱頭:從白俄女郎的舞姿、免費吃到飽的大麵包、路邊的武俠小冊,再加上電影機的出現,不但呼應著時代的氣息,更適時發揮了道具的多重功能。尤其是攝影機原本想要存真,記錄一代宗師的身手,卻成了宗師不敵叛徒的鐵證,但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從哪裡站起來,就從哪裡跌倒的峰回路轉,讓人拍案驚奇,更是江湖險惡的血肉鐵證了。

作為武俠電影,《師父》的武打招式讓人看了賞心悅目,尤其十八般名器的炫技,極其風騷,名器的怪與奇,本身就夠唬人了,再加上演員過招時的手勢與馬步,既像舞蹈,又像生死驚魂,從熱鬧到門道兼而有之,尤其是最後殺遍長巷闖通關的硬橋硬馬,早已脫離了功夫拳腳片的舊格局,更合乎了類型電影的基本訴求。

此外,《師父》的劇本極其精練,人物對白極少閒話,棉裡針,暗裡槍,不知凡幾,卡得幾位主角進退失據,更讓觀眾有了越嚼越來勁的生猛力道,武戲來真的,文戲來陰的,結構出一部難忘的扛鼎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