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謝盈萱
誰先愛上他的:愛恨債
用連珠砲來形容一個人講話的模樣,表面上是凸顯他的口齒伶俐與速度,其實是唯有腦子夠清楚有深度,才能引喻生動,既有讓人捧腹的笑點,又有打到痛處的犀利,採訪《誰先愛上他的》的導演徐譽庭及編劇呂蒔媛,有如面對著兩台自走砲,乒乒乓乓好不熱鬧,她們都拿過編劇金鐘獎,她們的電影亦有同樣的火拚勁力,因為電影劇情與台詞都是她們從生命的黑暗深淵中提煉出來的血淚結晶。(王藝菘/攝影)
問:喜劇電影的魅力就在於不時要突襲,帶給觀眾驚喜,電影的第一幕先出現《誰先上他的》,觀眾的目光焦點就擺在這個「上」字,似乎是一場肉體戰爭,但隨後擠進來一個「愛」字,頓時從生理進入到心靈層次,格局全然翻轉了,這是誰的點子?
徐譽庭(簡稱徐):原本的片名是《我們都愛他》,但被發行公司打槍退貨,於是我每天想二十個片名給他,想了一個禮拜,掰到快昏了,最後才想到其實也不怎麼樣的《誰先愛上他的》,因為有點拗口,又不好記,美工出身的我,心裡只顧著要強化「愛」字把它壓上去,結果一打完《誰先上他的》,大家就笑歪了,一語雙關,好玩極了,於是就用動畫玩了這個片名。
問:這個誤打誤撞的片名設計,剛巧又反映了女主角劉三蓮的雙重主權焦慮:她的同志丈夫是先上了誰?又先愛了誰?正因為先生為了同志愛人拋妻棄子,她才會那麼激動與憤怒,甚至最後連兒子都不要她的時候,那種兵敗如山倒的焦慮,讓她歇斯底里的反應都有了合理的出口,這是誰的點子?
徐(手指呂蒔媛):她。
呂蒔媛(簡稱呂,也同時手指著徐):她。(兩人相視大笑)
問:電影的點子是徐導的,劇本初稿卻是呂蒔媛的,妳們如何相遇?又如何這麼有默契地乒乓互動?
徐:我們都是編劇出身,難免也會文人相輕,有一次看到她拿下金鐘獎的《出境事務所》劇本時,非常驚訝,心想說怎麼有人能夠寫得這麼好,甚至寫得比我還好,我曾經自詡為是全台最沒氣質的編劇,沒想到見面一談就有一見如故之感,彼此氣味相投,而且都能明白編劇在劇組的預算下,常常是最窮困又窘迫的那位,沒想到蒔媛又比一般編劇更窮,實在讓人心疼,當下就認為不能這樣對待好編劇,就請會計立刻開支票先付訂。
蒔媛是一個會仔細田野調查後再動筆的編劇,她交出的劇本完全跳脫我的期待,讓我意外,卻也不意外,畢竟她就是一個可以用幽默方式來處理嚴肅生死議題的編劇。
拿到劇本後,我決定加重愛情的部分,不管是陳如山、謝盈萱的夫妻感情,或是陳如山和邱澤的同志愛情,甚至還加進了另一位導演許智彥提議要讓謝盈萱所飾演的「現在三蓮」遇到「以前三蓮」,透過今昔交會來說明她為何會這麼害怕失去僅有的幸福,但坦白說,劇本改完之後是不敢拿給蒔媛看的。
呂:看完徐版劇本後,我當下的反應就是「雙掛」,兩位編劇都掛名,因為我對寫愛情戲來說向來有點不耐煩,所以原本劇本愛情的元素沒有太重。我向來尊重付出比較多的人,徐這麼用力,本就應該要列名。
問:台灣喜劇電影,似往多偏向肉體凌虐的鬧劇或者校園搞笑,《誰先愛上他的》從選材到表現都超越了傳統框架,甚至類似伍迪艾倫那種帶著焦慮感的神經喜劇,但又有溫潤的愛情與親情元素,複雜度更勝一般喜劇?
徐:我並沒有設定這部戲是「完全喜劇」、「完全悲劇」,生活向來是喜悲交錯,該幽默時就幽默,該悲傷時就悲傷,但我謹記恩師李國修的教誨:喜劇時更需要嚴肅的梗,否則就會變成鬧劇。
呂:身為有點年紀,也經歷過生命風霜的編劇,我相信愈幸福的人寫出的劇本其實會有點無聊,我試著把經歷過的風雨打磨成劇本,如果沒有這些歷練,相信我寫出的劇本就不是今天這樣了。
其實我也不覺得這部戲是喜劇,更沒有用喜劇的方式來書寫,而是用寫實的觀點來寫,甚至我將自己定義成社教派,但寫實走到極致時難免會變成荒謬,這部戲的一部分在講女人經歷愛情的背叛,但背叛之後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和解,這女人要跟自己與周圍環境和解,了解自己也只是平凡人,先生跟小三/小王也都是平凡人。
我想說的是「愛恨情仇,並不是什麼原諒不原諒」,原本劉三蓮要原諒和先生有同志情的小王邱澤,但邱澤卻反問她:「妳有什麼資格原諒我?」後來心理醫生也建議三蓮必須承認生命中確實曾經發生過丈夫和男人外遇的事,這對她來說「承認生命曾有這麼一段」,才是最難的事情,過了那一關,人生才會開朗。
問:同志愛情是電影的關鍵元素,但你們直接用小劇場的冷清與稀疏,隱喻同志在社會裡的少數與弱勢,而且不像過去的水平敘事,只著墨於同志間的情愛互動,或者妻子的受驚受傷,反而找出垂直切入點,讓一個古靈精怪的小孩要從父親的情人身上來拼湊父親的身影,從水平切面轉換成垂直縱深,堪稱是極具創意的新穎書寫,談談這塊吧?
徐:確實,我用小劇場裡稀少的觀眾群,來隱喻同志在社會裡的弱勢與少數。最初,我提供了蒔媛一個國中同學的經驗,她離婚的原因就是目睹老公與男友的事情,她很好強,直說自己一點都不難過,還覺得一切很可笑。另外,有個親戚在生了雙胞胎後,才發現老公是同志,於是夫妻各自過活、老死不相往來,當知道這些事後,我思索到底我們憑什麼用所謂的道德觀來傷害一群人的幸福,所以我想說一個這樣的故事,社教派的蒔媛聽了後覺得很有趣,便答應寫寫看。
戲裡我讓兒子從父親的情人身上組合父親的拼圖,也是想讓黃聖球飾演的兒子成為帶觀眾進入情節脈絡的領航員,他就好像是一位探險者。再加上黃當初來試鏡時我真的被他嚇到,他簡直就是蒔媛筆下的這個孩子,心裡愛著母親,說出口的卻總是狠話抱怨,我跟他對戲時,假扮一直在旁嘮叨的母親,要他寫作業,但他卻只顧畫畫,而且竟然臨場發揮,直接將畫好的那頁撕掉後,再把整本簿子丟給我,這種即興功力,非同小可,所以和邱澤與謝盈萱對戲時完全不會被吃掉。
呂:我從小就有滿多的同志朋友,透過老公的男朋友這點來切入,遠比寫先生的外遇是個女性來得有趣多了。小孩在我的生命裡向來是非常重要的角色,家中長輩、父母對孩子肯定有諸多影響,透過小孩來追尋或拼貼父親的本色與同志形象,也就更有趣了。
開始動筆寫時約莫是2013年,那時社會上對於多元成家等議題討論度還沒有現在這麼高,我其實是基督徒,我會約牧師夫婦前來看片,因為我認為不管你認不認同同志感情,社會上就是有各式各樣的人,彼此理解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問:電影中的謝盈萱受盡了丈夫、小王和兒子的氣,丈夫死後不將保險金留給妻與子,反而給了小王邱澤,讓她簡直就是成了人生已經輸到脫褲的女人,幾度悲憤到只能「問天」的無奈,非常動人,她最卑微的心願只是想知道丈夫到底有沒有曾經愛過她一點?兩位女性編劇如何著墨這位充滿挫敗的女人?
呂:電影中這位一路挫敗的女人,最後唯一想到的報復出口就是想要公開小王的同志身份,我原本是希望擺在邱澤跟謝盈萱直接對決,至於母親知不知情?原本我只想做暗示,但我認為徐譽庭的改寫處理,符合了觀眾期待的高潮。
徐:我改成明場的原因很簡單,因為這麼改就能夠符現我需要的影像,我一直想把女人寫大,女人也許有小奸小詐,但往往每次做了自以為聰明的事,卻總是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謝盈萱一開始好像是丑角,好像就是人生的一個玩笑,但看到最後,我期待觀眾會打從心裡由衷想為她翻案抱不平,她不只是一個嘮叨又雞婆的媽媽與太太而已,甚至我想讓大家知道,女性的包容力比男性大,因為女性只要有一點點愛,只要先生愛過她,就能滿足的。
問:小劇場的戲中戲是全片解碼關鍵,邱澤要重演這齣經典老戲,只是難捨兩人相遇時的舊情,透過舊戲重演來向情人告別,最後卻演得零零落落,妳似乎在明示與暗示美好的愛情終究難再,歷經懷念、追尋、重逢,終究會發現它已斑駁與失落了?
徐:你講得真是太好,這就是我想講的,愛情再美好,人生的現實卻是,愛情總會凋零,我透過劇場演出的幕前與幕後,來隱喻愛情也有幕前與幕後,也許我們想在幕前演出「我愛你」時,幕後必須承擔非常多的東西。
問:這部戲裡色彩斑斕,兼具著當下台北城那種既老舊又摩登的飽和色彩的美感,既寫實又浪漫,談談這部戲的美學?
徐:開拍之前跟許智彥導演達成的共識就是想拍出「真實的」台北,我恨透了過去偶像劇總把台北美化到不行的拍法,那樣的台北一點都不美,亂亂的台北才是超級美!我平常很喜歡走台北的小巷弄,每次走在裡面,都覺得台北人很幽默,每家的鐵窗樣式都不一樣,散發出的光色也不同,有冷色調,有暖色調,我最喜歡猜鐵窗裡面每戶人家的故事,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才會住進那樣的鐵窗之中。
我尤其喜歡台北的夏天,就因為太陽不要錢,每種顏色都彰顯的很囂張,每個人汗涔涔的暴露在這樣熱烈的美,所以這部戲我就想拍這些平常被大家忽略的東西,台北的擁擠、台北人的可愛等等,我就是想拍出我眼睛看到的台北。
問:初次執導演筒,妳學到最多的是什麼?
徐:以前從來沒想到拍電影這麼苦又這麼難,好像永遠都做不完,從拍片、剪片到行銷我都不能放手,誰教我超級龜毛。
最難的則是對付演員,尤其是對付邱澤。
邱澤屬於「太漂亮」的偶像,演技不差,但要詮釋戲裡那位有點髒兮兮卻又深情的同志阿傑,實在很難連結。用他全因前年時邱澤雙獲金鐘獎提名,卻雙雙落榜,經紀人便找我們餐敘替他打氣,酒酣耳熱後還拿出一張餐巾紙白紙黑字寫下承諾,以後如果有新戲要拍,男主角就得是邱澤。我信守這個承諾,但也因此吃了不少苦。
邱澤是非常難對付的演員,劇本早就讀透了,分鏡時每天都來聽戲,因為做足準備,所以戲感總是很重,為了讓他演出時不帶做戲痕跡,我只能趁上戲的前一夜給他新劇本,讓他來不及做功課,非得專注在理解劇情與對手台詞上。
在溝通的過程中,我們有過一段痛苦期,關係一度緊繃到我想揮拳揍人,他可能也想砍我。
開拍前一天,我約邱澤來工作室,桌上排了一整排的酒,工作室裡向來不能喝酒,但為了他,我破例,就是希望能因此掏心挖肺,我直接問他:「如果不是我覺得你可以,想跟你一同工作,難道真的覺得憑一張餐巾紙,就會選你當我首部電影的男主角嗎?從明天開始請把你交給我,不用做個好演員,只要做徐譽庭的演員就好!」邱澤聽到落淚,我想我就是這樣卸下他的防衛,可以交心了,至於他的爆發,大家有目共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