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譜函數:論恐怖份子

加法與函數都是數學運算。加法是累計的結果,函數則透過公式運作,產生非線性的變化。用在影劇作品上,加法是印象的積累強化,函數則邁向了更開闊,更不可知的新空間。

一道彩虹至少有紅、橙、黃、綠、藍、靛、紫七種光譜,恐怖的光譜該包含多少的成色呢?

《恐怖份子》的片名明明很開闊寬廣,適用多元註解,好萊塢偏好朝刻板印像靠攏,台灣新電影卻會另闙蹊徑,那與製作規模有關,同樣也反應著創作初心。

小野與楊德昌的《恐怖份子》劇本,從一開場就以一起接一起的事件來替「恐怖」著色上漆,一筆接一筆地「加」上去,「恐怖」意像就得著了浸染之效。

警笛紅燈一路奔馳的警車、鬧區中的大台北瓦斯槽、頑抗的歹徒、乒乓的槍響、碎裂的窗戶、跳牆的人影、滴水的水管、吠個不停的狗聲、槍聲中按下快門的攝影、瘸腿的女孩、暈倒在斑馬線上的肉身、不曾停歇的機車與汽車、心臟突發狙逝的組長、寫不出小說的要命痛苦、高樓外的洗牆工人、出賣好友的私心、誤信好友的告白、勾引出軌的誘惑、送先生綠帽的愧咎、翻電話簿找替死鬼、仙人跳來詐財、風雨夜避居公車、辦公室翻臉的動手動腳、升官不是我的死等、警察槍枝被偷……《恐怖份子》就這樣細筆輕針地畫下或大或小、輕重有別的各色恐怖光譜,可辨識的,有感應的,都在堆疊,也強化了恐怖氛圍的效應。

炸樓火光、血肉橫飛…符合刻板的恐怖定義,亦是動作電影偏好的萬用公式;然而,堆砌讓人心底發毛的小事件,同樣也能收恐怖之效,不拚大的,專營小的,那是藝術電影使得上力,甚至得以形塑風格的高明策略。

不過,加法只是堆纍,要激起千堆雪,就得賴扭轉推力,才能引爆混亂狀態的「熵增」效應,《恐怖份子》中的小說家周郁芬就是關鍵的變動函數。

小說究竟是虛構?還是真實?憑空杜撰,難免虛浮;皆有所本,又難免陷入對號入座的困境。創作如真,就得著了血肉,若能將真事改頭換面,另著新妝,虛實難辨,就接近了藝術的魂魄。

《恐怖份子》創造了小說家周郁芬這一個角色(繆騫人飾),目的就在透過「真實」與「虛構」的對話,來凸顯人性的複雜奧秘,以及多元解讀的艱難。電影中開槍殺別人,與開槍自殺的雙結尾,其實另外還加附了第三個選項:這一切,難道是小說中的另一個結局嗎?這種開放空間,正是後設精神的極致,亦是《恐怖份子》在台灣電影史上完成的重要書寫。

周郁芬的創作來自往日經驗,直書胸臆,但是字裡行間的真情,披著小說的外衣遮人耳目,卻只有舊情人小沈(金士傑飾)讀得懂,這才驚覺昔日情變竟如此重創作家,再也捨不得放手。換言之,她的書寫其實是真。

周郁芬離家出走後,先生李立中(李立群飾)才開始讀她的小說,又經攝影師小強(馬邵君)指點後,對號入座,才明白那通語焉不詳,卻已激發胡思亂想的搞怪電話,竟是家變關鍵。換言之,她的書寫對先生而言,九成亦是真,剩下的那一成,非他所為,卻百口莫辯。

對情郎,周郁芬不否認筆下有真情,你既然讀懂了,就能再續舊緣;對丈夫,周郁芬強調小說就是小說,情節多數虛構,不必認真。然而,若非那通電話,她不會循線走訪,她的舉動,可以解讀成小說創作前的「田調(田野調查)」,亦可以解讀是偵探丈夫私情的焦慮妻子,情節如真,所以絲絲入扣;關鍵為虛,所以點化出萬千假象。

就在周郁芬的小說得獎後,小說情節才告曝光,電影這時已經演了三分之二,觀眾這才知道原來剛才的情節大半就是小說的重點,讀了電影的觀眾其實也陪同李立中讀完了這篇小說,更明白了周郁芬按下門鈴,看到小強開門,不說一句話轉身就走的身影,正是小說家把真實轉化成為虛構的關鍵時刻。

電影並沒有討論或提及小說的結尾,只有透過評審的評語肯定故事的「寫實力道」,因此後續的電影情節發展,在感情上和事業上遭遇雙重挫敗的的李立中會採用多暴力的報復,既可以是作家人生的必然途徑,同樣可以是小說的後續章節,李立中分不清現實與虛構,觀眾也思索著同樣的問題,得到的結論就有著「熵增」或「反熵」的岐異選項。

以前,我們是無話不談的哥們,如今卻因為有了升遷機會,我向主管提供了你的黑資料,因為幹掉了你,我才有出頭天,這是職場上不時上演的鬥爭戲碼,李立中演出這樣的嘴臉,也只是尋常人性。

一直,我都是這樣相信你,所以遭主管羞辱後,找你訴苦,還批評必是某人背後下毒手,全然不知,聽你訴苦洩憤的李立中才是黑手,李立中要如何分擔好友情緒?又要如何隱藏自己的心虛?

自覺升遷在望的李立中,迫不及待就對妻子和好友透露自己的機會,一旦主管改升他人,那種無臉見人的挫敗與悲憤,同樣也是背叛的另一種光譜,差別在於以前是他背叛別人,如今則是自己遭人背叛。

公事如此不堪,私情亦好不到哪去。

周郁芬與男友小沈偷情,回家見到丈夫,猛然的一下擁抱,是寫不出小說的困頓?還是愧對先生的歉意?

有一位寫小說的妻子,李立中卻一直沒讀過妻子的小說,他的陌生與冷淡,如何配搭他的愛情?等到妻子要搬走了,李立中除了幫忙打包,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又如何訴說自己遭遇婚變突襲的挫傷?楊德昌給了李立中一個開水燒煮滾燙後的汽笛聲,已經是他最高亢的悲鳴聲了。

顧寶明飾演的刑警老顧是李立中滅頂之前的救命浮木,急如無頭蒼蠅的他,只能求助警力,卻被老顧嫌他出了事才相會。換言之,李立中的人情淡絕,適用妻子,也適用老友。

然而,就在「人財兩失」之後,李立中認真地找老友把酒敘舊,圖的卻是老顧的那把警槍。換言之,李立中的人際關係,除了利害,就是利用,他用老顧的警槍去殺人,會替老顧惹來多大麻煩?從來不是他考量的重點。他的友情光譜,何等沉重陰鬱。

至於年輕攝影師小強的背叛光譜,同樣有兩款。他在那場街頭兇案中,發現了落單又瘸腿的王安,然後扶起暈倒街頭,快車就從身旁轟轟駛過的她,送進醫院,先有目擊,再又觸擊,所有的心事就直接洩露在那一張又一張放大的照片中。小強的異樣,同居女友難道不知?

後來,小強租了王安故居,推有舊家鑰匙的王安又開門闖進,看見牆上的照片,她當然明白小強的心。這一回,她沒有拒絕小強的吻與愛,只是在天色將明時,帶走了所有的相機。換言之,這位夢中情人選擇了背叛。

楊德昌與小野的高明在於王安確實拿著相機去變賣,偏偏價格太差,卻意外得知昔日男友獲釋。於是,就在小強醒來之前,全套相機又都歸還小強門前。換言之,這位夢中情人演出背叛戲碼之外,選擇了不要加害。然而,她的來來去去,她的拿走與歸還,不亦都是小強心中無以名狀的苦澀與蜜甜嗎?是的,這種苦中之甜,就是《恐怖份子》最另類的的背叛光譜。

《恐怖份子》的每位主角都有多張面具。台美混血的王安,有著天使的面具,不論是在街頭或舞池,都容易招惹好色之徒,直到開了房間,進了房門,她才換上魔鬼面具。羔羊,任她剝消,惡虎,她亦扁鑽刺身,那是她的強悍。

王安跳窗逃亡時,摔瘸了腿,綁上石膏,被母親禁足家中,於是拿出電話簿,隨機取樣,任意灑下猜忌與挑撥的種子,電話撥通時,她用黯啞的口氣索討公道,掛上電話時,她已成功撩動了春水,享受著胡說八道的樂趣。

周郁芬同樣有兩張面具。因為小沈情傷,所以嫁給了李立中,等到舊愛明白了,她就離開了貌合神離的夫婿。愛與不愛的哭笑假面,她穿卸自如。

最初,她厭倦高薪工作,決定在家專事寫作,卻因人脈圈子日減,小說愈寫愈悶,於是又想回到職場上班,每個決定都是她,要與不要的真假面具,她穿梭自如。

李立中的面具是人前忠厚,人後下藥/下手;小強的面具則有浪子與富家少爺兩款……至於楊德昌則用了王安的肖像組合圖與周郁芬的電視牆圖像,來完成他的假面書寫:風吹過王安的肖像,面容就糊了,看不清她的本貌;電視牆上的周郁芬,盡是複製影像,那一幅才是真的她?

楊德昌在《恐怖份子》中採用了兩首歌曲:「Smoke Gets in Your Eyes」和「請假裝你會捨不得我」,前者寫人,後者點題,各有重要性。

由「The Platters」合唱團在1958年唱紅的這首「Smoke Gets in Your Eyes」,出現在「父不詳」的混血兒王安的母親家中,單親媽媽劉明不時就會拿出黑膠唱片播放這首曲子,聽著聽著人就乏了,分不出眼睛是煙是淚。其實,歌詞中,不管是

或者

They said “Someday you’ll find 人們說總有一天你會明白

All who love are blind” 戀愛中人都盲目

抑或是

都說明了這位女子難忘舊情,膝下這位不時惹禍的混血女兒,意味著她曾經與旅台美軍/美商有過一夜情(或者一段情)?男人是一走了之?還是有緣無份,只能長相憶?一面聽著歌,一面用手撫摸女兒臉頰,多少恨,昨夜夢魂中!

但是歌聲還繼續在跑,這回適用「煙霧迷漫了你的雙眼」的是年輕攝影師小強的女友黃嘉睛,他發現小強的相機裡出現了一位謎樣女子(即王安),不但神韻動人,而且小強還做了放大處理,一張肖像大臉由二十四張小照片組合而成,不需要小強向他告白或懺悔,看見牆上的這張照片,她就已經聞嗅到同居男人的動心與異心,於是動手毀掉小強的作品、相機和底片,她是氣到目盲,亦是嫉妒智昏,小房間中還有尾韻飄揚的這首「Smoke gets in your eyes」,同樣說訴著新世代的愛情恩怨。

陳桂珠填詞,翁孝良作曲,蔡琴主唱的「請假裝你會捨不得我」,因為出現在電影最後,劇情已然結束,只剩工作人員字幕跑動的黑白畫面上,而且曲子亦未唱完,看似無關輕重,討論不多,其實不然,歌名和歌詞中的「假裝」,精準點出了「閱讀/觀賞」「小說/電影」的「讀者/觀眾」,在體會情節時,「假裝」比真實更真實的心理認知,閱讀是一種假裝,行騙亦然,背叛亦然,就連丈夫李立中不願接受妻子周郁芬變心的時候,同樣也只能假裝只要回家就一切沒事……以楊德昌的精明與挑剔,他萬萬容不得一首無意義的歌曲掛附在電影的尾巴上,仔細再咀嚼「請假裝你會捨不得我」的歌詞,你會發現,電影中的人際關係無不適用:

沒有人討論,並不代表它不存在,即使是片尾字幕,亦是電影的一部份,納入思考與評量,才更貼近創作者的心思。

台灣影壇很少有理工背景出身的創作者,楊德昌是20世紀的代表(鍾孟宏則是21世紀代表),他的選材不與人同,創作結構更暗含著綿密的邏輯與網絡,他是台灣新電影的重要旗手,透過他的作品來檢視他的風格,才會明白他是如何在開發台灣的「新」電影,以前,無人如此敘事,如今,這條創作小徑,依舊荒草蔓生。然而,只要陪他走上一段,他會用楊氏風景回應你,讓你讚歎不虛此行。

青梅竹馬:霓虹の魅影

霓虹,一種侵略手段。

從薄暮到清晨,光波直逼視網膜,在強光照拂下,肉身與靈魂都難逃它的襲擾。

霓虹,一種炫耀工具。

從商品到符號,從胴體到文字,不成比例的龐大光管,編織著夢想與誘惑。

Las Vegas用霓虹來召喚欲望,Time Square用霓虹來揭示流行。銀座與歌舞伎町如此;頂好商圈與三創大樓何嘗不是如此?

《樂士浮生錄》的古巴樂手們,即使在耄耋之年才能登臨曼哈頓,也不忘拿起相機拍下那一期一會的霓虹夜景;在那個沒有霓虹的山谷中,《神隱少女》的「油屋」澡堂,則是以燈火輝煌的澡堂「油屋」,召喚著八方神魅…

多數霓虹只是煙花,一時亮眼燦爛,轉眼間,只能在記憶中閃爍。尤其是那些只有光影,少了靈魂的設計。

大導演柯波拉1982年的《舊愛新歡(One from the Heart)》,故事背景設定在Las Vegas,美術設計師Dean Tavoularis耗資百萬美金打造了一條16公里的Las Vegas街景,一則求其逼真,二則要用光影註記主角的愛情濃烈與褪色。結果是,勞師動眾的結果,只完成了舞台劇的燈光變化就能書寫的意境。

燈光可以誘引你走進戲劇,但若只會玩光影噱頭,註定色即是空。相對之下,《青梅竹馬》中的楊德昌就遠比柯波拉高明得多,所有的霓虹都是符號,除了光影,還有霓虹的故事。

《青梅竹馬》的英文片名是《Taipei Story》,意指台北故事,楊德昌的策略是新舊並陳。男主角阿隆是剛從美國返台的大稻埕布商(侯孝賢),他的青梅竹馬女伴阿貞(蔡琴)則是建築商老柯(柯一正)的助理。大稻埕的舊台北儘是破舊衰敗的老宅,東區高樓的新台北則是冰冷的水泥建築,老柯感歎著城市高樓一幢幢起,卻沒了特色,出自何人之手已無意義。

1980年代的台灣正值經濟起飛的「台灣錢淹腳目」年代,更強勢的日本經濟則是連美國的哥倫比亞電影公司和洛克菲勒中心都買得下來,台北街頭盡是日商霓虹,一點都不讓人意外,觸目盡是富士軟片、NEC到SONY的霓虹看板,還有日語補習班的招牌,阿隆旅途經過日本,不忘錄下日本職棒轉播孝敬長輩,阿貞的妹妹雖對職棒毫無興趣,唯獨看到穿插其中的各式廣告時,看得津津有味……

《青梅竹馬》中沒有出現一位日本人,日本勢力卻無所不在,導演沒有一句批判,只讓你看見阿貞姐妹家四週都是巨大的霓虹燈,在色光閃爍下,渺小的人影顯得更小更卑微了。

氛圍是一種難以用筆墨形容的感覺,楊德昌沒花一毛錢搭景,只透過觀察與感受,只揀用現成的霓虹,就捕捉到了操縱社會的幕後黑手,他的霓虹寓言,只有走過泡沫經濟年代的人才能體會。

無聲勝有聲,那就是楊德昌的才情與功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