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祥:在路邊野餐

鄧麗君過世後五年,香港導演陳可辛用她的歌聲與傳奇,組成了《甜蜜蜜》抱走了金馬獎最佳影片和女主角獎;李泰祥過世後二年,中國導演畢贛在長片處女作《路邊野餐》中用了三色音域的李泰祥歌曲「告別」,抱走了年度新導演獎。

不只是李泰祥,《路邊野餐》中出現的台灣歌謠還包括了伍佰的「浪人情歌」與「世界第一等」,以及包美聖唱紅的民歌「小茉莉」,唱者、聽者都是距離台灣千萬里之外的貴州鎮遠、凱裏到蕩麥鎮上的居民,而且一位老醫生,用著李泰祥的「告別」卡帶,對著他多年未見的無緣情人揮手告別,負責替她送達卡達的中年醫生陳升,卻把卡帶交給了像極了他前妻的女人。

為什麼都是台灣歌謠?畢贛其實不需要解釋。流行就是一種存在,勉強不來,李泰祥或者伍佰或者包美聖的歌聲,就這樣飄著飄著來到了貴州,落地生根,在那些人的青春時光和黃昏幻夢中,悄悄地勾魂,以及還魂。

畢贛的雕刻刀法落在樂音的音波聲紋上,清晰的,模糊的,各有魅力。

電影初始時,錄音機已經年老,失修,轉不動「告別」的磁帶,放出的聲音幾乎是扭曲變速又沙啞的。但是磁帶的外殼包裝依舊澄藍如新,顯然老醫生收藏得好好的,只是多年不曾拿出來播放。沙啞的樂音,唱和著斑駁的記憶,富藏著多元的暗示意味:不管那是刻意或無心的冷落。

被冷凍的記憶,一如模糊的人影和黯啞的歌聲,隱隱約約,似近又遠,只要勤拂拭,找回昔日風景其實不難。中年醫生修好了錄音機,卡帶唱出了一種病後初癒的聲浪,原本藏在記憶夾層中的人影和物件也開始得見天日,老醫生和她的「林愛人」有過約定,不能相聚相守,就要以禮告別,箱子裡的那件蠟染上衣,是她不曾忘記的誓言,如今卻能用這件衣服來包裹那捲「告別」了。

老醫生曾經在夜裡望著遠方小鎮的燈火,她不需要多描述昔日情愛,不管她終究是否參透了鏡花水月,形勢比人強,如今天各一方的兩人,能夠入夢的心事,唯有「告別」知之了:

一首歌一段情,如果《路邊野餐》的格局僅止於此,難免就弱了,畢贛的功力在於他的回馬槍極其勁力,一切就落在專程遞送卡帶的陳升身上。

陳升曾細故犯法,坐牢九年,未能盡孝道,送母親最後一程,對於受屈的妻子更是心懷愧欠,就在他的返鄉之旅中,遇見了一位洗髮店女子,看似素昧平生,卻能夠掏心掏肺,一股腦傾吐自己的過錯,那是他的懺悔錄,不能當面對著妻子說,卻只能就著鏡子,對一位陌生女子的反射倒影,道盡平生不得志。

然後他們一起去聽樂團表演,陳升搶到了麥克風,對著這位洗髮女郎唱出了荒腔走板的「小茉莉」:

觀眾沒有忘記,大約十分鐘之前,陳升來到這座小鎮時,才在樂團的車上戴著耳機聽到了字正腔圓的正宗「小茉莉」,那是貴州鄉民的初遇驚豔,聽過就難忘,聽過就想學唱,搶著機會,登時就對著洗髮女郎引吭高歌起來。

女郎知道他的癡,知道他所唱為何,觀眾卻也在此時才恍然驚覺,其實女郎並非陌生人,女郎就是他的妻子,多年前或許他們以這種方式相遇,多年後在這個如夢似夢的歌聲中重相逢,陳升遞出了老醫生要給林愛人的卡帶,塞到女郎手中,老醫生要「告別」的「舊情」,他如數借用了:

是的,陳升轉身就走了,重相逢,彷彿在夢中,其實不是夢,《路邊野餐》就在虛實辯證的輪迴中,完成了「所有懷念隱藏在相似的日子裡」的魔幻詩句了。

畢贛當然沒有忘記伍佰的歌聲,只不過,他把「浪人情歌」壓得極低極低,只是背景的迴聲,一如陳升不能,也不願再回顧,卻怎麼也忘不掉,擦拭不去的往事:

《路邊野餐》是一部「夢」的電影,夢中人愛唸詩,因為詩的語言、文法和密度最接近夢,看似不經意地一句:「為了尋找你,我搬進鳥的眼睛,經常盯著路過的風。」恰恰就註解著陳升返鄉找尋少年衛衛時,卻遇見了青年衛衛要用摩托車追求導遊女郎,卻陰錯陽差載上了陳升,卻在風吹輕拂之際,多次遇見女郎,忽焉在前,忽焉在後,夢的旅途是一個不規則的圓,繞了一圈終要相逢,起點,也是終點,女郎在竹筏上背誦著導遊手冊,河對岸卻也有青年衛衛一字一句接著腔,應和著,那是疊韻,亦是迴聲,卻也是不得靠岸的孺慕……伍佰的「浪人情歌」,唱的何只是一位浪人,根本是世世代代的失意浪人。

貴州鄉民多數沒來過台灣,李泰祥、伍佰和包美聖,或許也不曾踏上貴州的鄉徑,但是1970-1980年代的歌聲,就像隨風飄零的種子,飄著飄著,翻山跨海來到了貴州,落了地,生了根,開了花,再藏身在電影的膠捲裡,重新回到歌者的故鄉,30-40年的時間跨幅,彈指間全都串連一氣,畢贛的魔法是致敬,亦是青春驚豔的記憶尋根了。

路邊野餐:時空魔力迴

很少在電影中聽見主角唸詩,遇上突襲詩句:「沒有了音樂就退化耳朵 / 沒有了戒律就滅掉燭火 / 像回到誤解照相術的年代 / 你攝取我的靈魂 / 沒有了剃刀就封鎖語言 / 沒有了心臟卻活了九年」你要如何咀嚼?你會如何消化?就看個人造化了。

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原本是顏回讚佩恩師孔子的學問高深,撲朔迷離的空間位移論述,卻也是漢人文學在兩千年前最早浮現的魔幻語詞,中國導演畢贛則是把這句魔幻話語,身體力行進他執導的《路邊野餐》中了。

一切和旅程、時光和夢有關。

主角陳升(陳永忠飾演)從凱里縣城踏上了前往鎮遠古城的返鄉之旅,他有兩個任務,首先是找回他的侄子衛衛,弟弟曾經把衛衛鎖在家裡,逕自出遊,甚至一心一意想把孩子賣掉;其次,則是替小診所的女醫生送一件襯衫和一捲李泰祥「告別」的音樂卡帶給昔日男友,昨日夢已遠,「誰先離開,就先送誰衣服」的盟約不曾忘,還君衣物不垂淚,應該就是當代恩情與恩怨的就此勾銷。

心有千千結的不只是女醫師,夜深時分會在庭園望著遠光燈火的亦不只是女醫師,陳升亦有心結,他犯過錯,錯過了母親,辜負了愛人,再次返鄉,既忐忑,又惆悵。電影中的每個人的心頭都藏有一些「……」刪節號,有些人與事起了頭,也曾有身,卻沒結果,更不知結果,陳升的返鄉之旅則是冀望著能把洞填實,把刪節號改成句點,再無遺憾。

他來到小鎮蕩麥轉車,守候多時的摩托車青年,引擎已經點火,打算載送想當導遊的女郎洋洋,但是車子不爭氣,洋洋上了車,引擎卻熄了火,動不了,洋洋不想再等,上了別人的車,是的,那是守候多時,卻叫喚不回的錯愕與無奈。

沒多時,摩托車的引擎點著了,陳升找到了代步工具,青年也有了繼續追隨的理由,《路邊野餐》長達四十分鐘的魔幻旅程也就陰錯陽差地展開了。

風吹在臉上,舊時風景打眼前掠過,人就容易陷入沉思,私密的記憶和當下交錯進行,畢贛服務影迷的策略之一是讓洋洋帶動出一條向前行的線型運動,洋洋先行,陳升尾隨,他們的旅程動線先從直線開始,隨即成了平行線,不時也像迴紋針,幾度往返,不時也還有兜了一圈又交錯相遇的圓弧曲線。

直線不再是直線,卻能幻化成平行線(時間的並列)、迴紋針(時空的自由來去)、還有圓弧(空間的不散),所有的不規則與非理性,卻有如思緒與夢境的本質了。

策略之二是讓陳升不時誦唸一些詩句,例如:「為了尋找你/我搬進鳥的眼睛/經常盯著路過的風。」眼睛盯著風景,心頭卻有澎湃往事,旅程就因此多添了幾分詩情與感性。


但是這兩個策略的魔法靈驗關鍵,卻在於畢贛沒讓攝影機停下來(偶而只插入幾個回意片段),偶而畫面會晃動,不是攝影師換了交通工具,就是另一位攝影機接過機器追了下去,因為不間斷,所以有一氣呵成的錯覺,因為不間斷,原本已經遠離的人物卻了旋了回來時,就起了「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的如夢效應。

每一回的人物重逢或者交錯,都會帶來驚喜,但是畢贛不忘用更多的影音交響作用來營造他的夢幻。

洋洋一度搭了一筏小舟,摩托車青年則在沿岸目送,洋洋反覆背唸著導遊語詞(那就是時下古城的文史介紹),岸邊青年同樣熟悉這套範本,洋洋唸一句,他唸一句,有時相和,有時則是快了半拍,人沒近身,聲音卻未須臾相離,看得見的人與看不見的人用距離來拔河,用聲音表露著情愛的追纏,有時快,有時慢,節奏不規則的導覽文詞,呼應著若即若離的心跳節拍…看似迷亂的節奏,卻是極有韻味的人間追隨。

直到後來,陳升才知道摩托車青年也叫做衛衛,他要找的小孩衛衛,曾幾何時也是相見不相識的陌生人了?徜若眼前為當代座標,那麼陳升打開房門,放出來的衛衛豈不就是多年前的舊夢?或者他明明才告別昨日,卻已一頭撞進十年後來的明天?不管是往前推或者往後溯,畢贛都已經打破了夢與現實的既定框架。

然後,洋洋引領著陳升進入到一家理髮店,他也就坐下洗頭,而且對著鏡子喃喃訴說自己的青春悔恨。鏡子是不可或缺的道具,鏡子反射的不再是當下人生,而是前塵往事的再度整理,但他說著我們聽著,慢慢才又明白這位理髮師應該就是他朝思暮想的亡妻。

這是他的贖罪告解?還是重回故里,重新召喚了昔日亡靈?陳升能做的事其實簡單:再為她唱一首歌,荒腔走板唱完了他曾經熟悉的「小茉莉,請不要把我忘記;太陽出來了,我會來探望妳」,然後再飛快地把老醫生託付給他的「告別」卡帶直接塞進理髮師手中,那個意境呼應著他的「告別」心境:「我醉了,我的愛人/在你燈火輝煌的眼裡/多想啊/就這樣沉沉地睡去/淚流到夢裡/醒了不再想起/在曾經同向的航行後/你的歸你/我的歸我。

《路邊野餐》這四十分鐘的夢幻旅程,當然就是畢贛透過炫技,想要論述的主題,你不會忘記他在片頭開始就引述了金剛經上的經文「如來說諸心,皆為非心,是名為心。所以者何?須菩提!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想用夢幻泡影開示人生,電影還真是最便給的工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