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瑤(1938-2024)
「『死後哀榮』是生者的虛榮,對於死後的我,一點意義也沒有。」瓊瑤曾經如是說。
生前,瓊瑤以她的筆,編織無數夢幻;今天,86歲的瓊瑤以「自主」行動走完人生,引發「安樂死」議“論。
我可以體會瓊瑤的心情,但是也沒忘記她在2018年接受訪問時提到的:「即使是《雪花飄落之前》,我也是用親身經驗告訴大家,死亡應該是要讓人們「自然地來、自然地走」,不能加工後才離去。」如今她選擇的離開方式,勢必又會引發討論,格外讓人唏噓。
那次訪談中,瓊瑤很驕傲自己一直走在時代尖端,「我率先在《窗外》中描述了師生戀,也在《碧雲天》中帶出代理孕母話題,安樂死的善終話題亦是我率先打破禁忌,呼籲大家重視。」她今天選擇「優雅的告別」,雖然不意外,卻還是心驚。
去年四月,再次拜訪瓊瑤,得到她親口允諾:「你們要以影展方式放映『窗外』,就做吧。」
她也說會考慮做口述歷史,但是我相信,她寧願自己寫自己。無需找人代筆。誰的文筆比她高明?如今,願夢成空,只能從她的作品中想像她的追尋與堅持了。
瓊瑤最初是在稿子上一格一格寫下愛情小說,後來電腦取代稿紙,她天天上網,打字飛快,臉友有問必答,「自從我學會大易輸入法之後,我就迷上了鍵盤書寫。」
但是,瓊瑤沒有遺忘爬格子的時光,把過去所有手稿都裝訂成冊,可以清楚看見她如何一筆一劃寫下青春綺夢,每頁字跡都是那麼工整有力,手上生繭的劬勞,只有作家自己明白。
雖然我曾提醒瓊瑤,這些文物都應放到恆溫恆濕的國家庫房典藏,也要逐頁數位化,希望瓊瑤家屬能夠妥善處理。
瓊瑤生前告訴我的最後一則故事是:她的《六個夢》第一版其實收了七篇小說:《婉君》、《追尋》、《啞妻》、《三朵花》、《生命的鞭》、《歸人記》和《流亡曲》。
除了《流亡曲》,全都拍成了電影:《婉君表妹》、《啞女情深》、《花落誰家》、《明月幾時圓》、《第六個夢/春盡翠湖寒》和《深情比酒濃》。
其中,《婉君》是寄給皇冠。但因平鑫濤剛剛接編聯合報副刊,需稿孔急,文章直接改登聯副,就此一鳴驚人。
中影公司連忙花了一萬元買下版權,請李行接連拍了《婉君表妹》和《啞女情深》,叫好又叫座(但是瓊瑤對「表妹」一詞有意見,因為就不是表妹,而是童養媳)。票房雖好,但是言情愛慕電影,牴觸中影宣揚政策的使命,中影總經理龔弘宣布只拍兩個夢,後續就不拍了。
此時的瓊瑤已經成了電影圈的搖錢樹,天天有人登門買故事。不堪各家施壓,瓊瑤回頭宴請中影大老,表明她想比照中影價格,加倍買回其他四個夢版權。
中影困於政宣使命,無法在商言商再拍瓊瑤電影,只好割愛,結果成全了聯邦公司,趕上瓊瑤風潮,同樣賺了不少錢。
瓊瑤加倍買回版權,再賣出版權時,是否加倍再加倍?我忘了問。以後,自己小說自己拍,應該也是瓊瑤經營有術的高明策略。
去年四月訪談的最後,瓊瑤不忘走到欄杆旁,對著淡水河的暮色,笑著吟誦:「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不料,就此永別。
今天家屬公開的告別影片,使用了李叔同填詞的「送別」,第一段最後兩句歌詞是:「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她的安排,自有深意。
這篇文字,就算一點心意:「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以下摘要整理2018年訪談時,幾段精要:
問:妳這輩子寫過無數的愛情故事,這些故事從何而來?主角的話語曾讓很多人覺得太夢幻,太不食人間煙火,妳覺得呢?
答:《窗外》前半段確實來自我的人生經驗,但很多故事其實是來自我書迷提供的真實經驗。例如《匆匆,太匆匆》,便是源自有位男大生寄了一箱寫給女友的情書給我,強調這些內容如果適合,就請寫成小說,不適合寫就全數銷毀,我徹夜讀完這批信件後,立刻請他到可園小聚,一夜暢談,很快便完成了這部小說。
至於小說的用字語句,確實是各有時代風貌,「談情說愛」是古人常用的詞,在保守的年代裡,戀愛中人確實需要「談」情「說」愛,而且不是只有說「我愛你」就足夠的。五十年前,如果談情說愛的技術很差,可能連女友都追不到,小說角色的「談」情「說」愛就是那種情境的重現;現在可能不需要這麼多詩句堆疊,只要一個表情符號,就能開始「談情說愛」。
我是一個一旦投入便全力投入的人,我幾乎成天都埋首在工作裡,甚至經常一天工作十六小時,幾乎都趴在書桌上寫稿,寫著寫著,至少寫出兩千多萬字。
我寫愛情小說時,心情非常愉快,當兩人甜蜜或是心有靈犀一點通時,我也會進入到愛情的氛圍裡;寫到悲劇時,也經常邊哭邊寫,幾乎就是「蠟炬成灰淚始乾」。
問:做了一輩子愛情教主,妳怎麼看待自己打造的愛情夢?
答:我不會否認寫過的愛情,但只有一句話我想否認,那就是:「愛可以到天長地久!」我現在懂了,愛是無法天長地久,因為死亡終究會使人分離,當相愛的兩個人都不在了,也沒有其他人會在意他們的地久天長。
另外,我也想跟年輕人說,愛情是有階段的,不要以為永遠是濃情密意,那是不可能的。愛情從猜測情意歸屬的醞釀期,再到甜蜜的熱戀期,若走入婚姻,兩個來自不同家庭背景的男女自然會有適應期,如果適應得很好,這家庭就會走入溫馨期,老夫老妻後,更是從愛情轉往親情,最後則是死亡帶來的離別期;但若雙方適應不良,那就是風暴期了。
問:妳筆下的人物充滿夢幻味道,取名更是另類,從《幾度夕陽紅》的李夢竹到《庭院深深》的章含煙,都充滿夢幻特質,甚至還寫過《六個夢》,顯然妳編夢織夢更愛做夢,「夢」怎麼關係到妳的創作?
答:我出生在對日抗戰時期,一路跟著父母逃難,生活非常艱苦,父親雖然是大學副教授,但薪餉不足以養一家五口,經常三餐不繼,一個月常是二十天吃大米,其餘十天只能吃紅薯。既然從小就沒有什麼娛樂,唯一的娛樂就是看書,而且我看的書中外小說皆有,如我愛讀《西遊記》,喜歡看吳承恩的書寫方法,一句「且看那妖」,隨後就用三百字形容妖怪德性,有趣極了;我也看許多外國翻譯小說,從珍‧奧斯汀的作品到那個年代被視為禁書的俄國小說,如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與屠格涅夫的小說。
母親哄小孩入睡的方法很特別,她不愛唱童謠,而是吟唸《唐詩三百首》伴我入眠,因此我最大的娛樂就是在腦海裡做夢、想故事,靠著這些夢想填補轆轆飢腸。
我想,既然能夠在書本裡找到快樂,我也能寫出讓人感動的故事來,所以很早就開始動筆寫故事。
我非常重視角色的命名,因為一看角色姓名,大家就能知曉角色的出身或家庭背景,也能帶出很多聯想,例如《庭院深深》中的章含煙,身分是個茶園女工,卻取名為「含煙」,一聽就知道她絕非普通女工;如果角色出身書香門第,名字自然就要帶有書香味,若是出身窮人家的孩子,我則會取相對普通的名字,如《彩雲飛》的小眉。
問:妳寫的是當代小說,書名卻經常取材自古典詩詞,妳如何調和創作的「古典」與「現代」元素?
答:我的書名命名可能很古典,但內容我認為即使拿到現在看,還是非常現代,像是《煙雨濛濛》女主角跟父母相處時的尖銳,以及面臨困厄的反抗等描寫都很現代。我的書不太受時間限制,也不會受到時間淘汰,我的讀者從十三歲到八十歲都有,甚至第一代讀者可能都比我大二十歲。
我認為古典詩詞會豐富作品,但我從不曾在古典詩詞裡找故事。《在水一方》就是我先寫好了小說,才扣進古典詩詞的象徵意義。受到熱愛詩詞的母親影響,確實我寫作時,有些詩詞就這麼自然地從我的腦海裡跑出來,如《幾度夕陽紅》描寫抗戰時期學生的流亡歷程,以及來到台灣的生活轉變,怎麼樣用一句話概括呢?細想後就是《三國演義》開頭的:「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這群主角經歷動亂離散後,可不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嗎?
魏子雲先生曾問我,明明寫的是現代故事,卻又取個古典書名,難道不會有不協調之感?對我來說,這根本不是問題,因為書中這麼多人物,各自的命運都不同,但「幾度夕陽紅」這五字就能點出他們的際遇,即使讀者不知道書名背後的意涵也無所謂,因為大家每天都能看到夕陽,也是個瑰麗的名字。
至於《窗外》呢,當初平鑫濤原本是否定「窗外」這個名字,因為覺得像是散文篇名而非長篇小說,「過輕」了些;但我很堅持,非要「窗外」不可,因為我認為人都活在窗子裡,但一直巴望著可以走出窗外,「窗外」最能貼切呈現少女情懷。我要他冒個險吧,結果這一冒險,就成功了。
問:歷來有無數明星詮釋妳筆下的人物,誰最合乎角色原型?
答:林青霞。我認為她最能表現出這些女主角靈性與味道,我常想,如果我沒寫出《窗外》,當年才十七歲的林青霞如果不是就這樣演出了她的第一部作品,她的命運會變成什麼樣子呢?我們相處得非常好,不拍戲時就愛窩在我們家,那時有很多人在追她,知道她在我家,也直接上門找人,我還得去問她「這人妳見不見」?
另外,高凌風念文化大學時,因女朋友是我的讀者,這群大學生就常來我家玩,我親眼看到了他們曾愛得如此火熱,但女友到美國後另外嫁人,我就依據他的故事創作了《女朋友》;後來拍成電影時,我特別指定要高凌風來唱主題曲,因為這是他的故事,應該由他來唱,高凌風就此出名。
如果當初小說沒改編成電視劇,林心如、趙薇、馬景濤等人的命運可能也會全然不同,我一個人的一支筆居然會牽動很多人的命運,「蝴蝶效應」好像還是真的存在。
問:從成名開始,妳就面臨很多批評,妳怎麼熬過這些風暴?
答:最有名的批評文章應該就是李敖一九六五年在《文星》雜誌發表的〈沒有窗,哪有窗外?〉,李敖比我早出道,已頗有名氣,我才剛出道,但我看了篇名很納悶,他認為:「沒有窗,哪有窗外?」但明明我看到處都是窗,我認為李敖連我的書名都沒看懂,也因為李敖跳出來第一個罵我,後來帶起一系列罵瓊瑤的風潮,我是認為挺倒楣的,為什麼會碰到這樣的怪事?
後來很多人寫文章罵我,有人宣稱沒看過我的作品,就寫上幾萬字來罵,沒看過就批評,實在不負責任。甚至還有人寫了兩萬兩千字罵我,其中兩萬字完全抄襲我的作品,他的意見不過兩千字,我實在不齒這些人,後來也不想接觸這些文章,畢竟我的時間是拿來工作,不是拿來浪費的。
我是無神論者,人就這麼一輩子,雖然我的一生有許多挫折,也不是那麼快樂,但即使被罵,我也是被罵得很精采,畢竟沒多少人可以像我這樣被罵。
問:妳的小說從一九六○年代開始就被台港影人爭著改編成電影,一九九○年代後又帶動一波電視風潮,怎麼看這股改編狂潮?
答:身為作家,看到很多人將我的作品搬上大銀幕,當然是驕傲又開心,原本只是文字描繪的角色,能夠變成活生生的人物,那真是一大樂事。尤其小說改編成影視作品,是作者、出版社、影視公司的三贏,當我賣出版權時,我都會尊重他人的詮釋方式,但若改編得太爛,我也會直接出來罵人。所以最後便乾脆自組電影公司,親自擔任編劇,每場戲的分場、台詞都自己寫,就是希望改編後不會走樣。
我跟別的作家比較不同之處,在於我經歷過小說、電影、電視等不同載體的創作身分,甚至為了宣傳的需要,還為電影和電視主題曲填詞,我很挑剔的,每次至少都要聽過十首以上,選好了才填詞。
問:妳怎麼定義自己的作品,希望文學史怎麼看待妳的創作?
答:我的創作就是瓊瑤的創作,瓊瑤可以活多久沒人知道,總有一天,人們會忘掉曾經有瓊瑤這位作家。文學史未來怎麼稱呼或定義我的作品,對我來說沒有意義。在台灣還只有反共文學的年代,我的小說完全改變了台灣文藝的風貌,不過我反對人稱我的作品是言情小說,回頭檢視我的創作,親情其實比愛情更多,我也寫流亡學生、甚至代理孕母等。我認為,我的作品是超越那年代,甚至走在時代前端的,因此更偏向文藝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