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州之夢:60年代的風

王家衛1994年的《重慶森林》裡,把Mamas and Papas合唱團1965年的名曲「California Dreamin’」玩得淋灕盡致。

先是在冰果室工作的王靖雯(後來的王菲),不時就把音響開到最大聲,重複播放著這首「California Dreamin’」。

因為,旋律輕快動人,因為,那個年代的台灣人、香港人、中國人,很多都嚮往美國,不管是求學、致富、發達,「California Dreamin’」就是「America Dreamin’」。包含著時代參數,也收納著夢幻參數。

創作「California Dreamin’」
的John Phillips和Michelle Phillips當時人在寒冷紐約,嚮往加州溫暖,寫著唱著卻勾起了不同漣漪與想像:

All the leaves are brown 樹葉一片枯黃
And the sky is gray 天空一片陰霾
I’ve been for a walk
On a winter’s day 我在一個冬日裡,走了許久的路
I’d be safe and warm
If I was in L.A.
若我人在洛杉磯 . 會感到舒適又溫暖
California dreamin’
On such a winter’s day
那是這款冬日的加州之夢

做著美國夢的王菲,心儀的巡警梁朝偉,女朋友就是空中小姐。如果能考上空中小姐,美國夢、加州夢、情人夢一次解決。每天聽著這首「California Dreamin’」,不就巴望心想事成?

所以,當你看見王菲最後穿上空姐制服,朝梁朝偉揮手飄媚眼的標緻神態,你心頭就會油生感嘆與讚美!

王家衛不是第一位採用「California Dreamin’」的華人導演,陳耀圻導演早在1966年的短片《上山》也採用了同樣這首歌。

電影記錄了黃永松、牟敦芾、黃貴蓉兩男一女,從台北前往新竹五指山漫遊、登山、閒聊的旅程,訴說了很多青年的困惑與挫折、對世界局勢無感,但對戒嚴體制卻有不同意見,「California Dreamin’」的樂聲,不時浮現走這部不到30分鐘的短片中。

有些評論人聞曲生意,自作主張,解讀為當時年輕人都有美國夢,「California Dreamin’」就是當時台灣青年的心情寫照。

陳導演告訴我:這首歌當時很紅,而且是一首旅行的歌,曲風有一種走天涯的感覺,呼應著電影中三位青年的登山旅程。當然也很像黃永松在電影中說的:「我們只喜歡爬山。」

陳耀圻在選曲過程中唯一沒有的思考是:美國夢。「我的加州夢就是我在加州沙漠考據得知的鐵路工血淚。我沒有加州夢,我的夢在台灣,可以自由自在拍片多幸福。」(這背後還有一個動人故事,日後分享)

影評人的註解往往並非創作者的本意。音樂的解讀往往也容易各說各話。留下創作者的「原汁原味」說法,應該更有文獻價值與意義。

「California Dreamin’

一代宗師3D:滄海月明

王家衛說:「世間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我喜歡《一代宗師》,但是相隔不到一年,再度相遇,卻悵然若失,少了重逢喜悅。

關鍵有三,首先是太暗了。

捲土重來的《一代宗師》,經過3D處理,我的肉眼無法分辨那是真3D(拍攝時即用特殊器拍攝)或假3D(在後製時重新處理),但是戴上3D眼鏡的我卻清楚感覺到《一代宗師》畫面變暗了,原本有如潑墨山水的色彩飽合,原本金樓的燈火輝煌,原本東北飄雪的殯葬行列,全都讓濾鏡隔過一層,全都黯淡了。

3D的偏光處理,目的在強化視差,營造立體質感。事實上,《一代宗師》開場的雨夜決戰,穿上3D外衣,確實更添了立體層次,頗有「大珠小珠撲面來」的效果,但也僅此於此了。此後的諸多場合,3D外衣有如一件厚重外套,讓宗師的身手也變遲緩了。

其次,很多人抱怨原版的《一代宗師》太過含蓄簡略,很多地方輕輕帶過,讓人一頭霧水,重剪的目的,就是想讓更多人的看懂《一代宗師》。

其實,原版像詩,偶而曲折晦澀,卻是詩情充沛,耐人低迴吟詠,把玩再三;新版則像散文,淺白是淺白了,卻多了無數的累字贅詞,稀釋了原本的密度,品嚼起來,淡而無味(例如,宮老爺子要南下會拳時,特別點明陳濟棠兩廣聯省自治的時代背景,就是治絲益棼,江湖與政治的連結,依舊無解;至於原版用一曲「何日君再來」點明葉問身平際遇春秋之別,原本有「堂堂溪水出前村」的乾淨俐落,卻硬是又多添加進葉問的民族情懷後,再緩緩唱出,就顯得拖泥帶水)。

王家衛的作品一向最能在曖昧處悠遊自在,任人各取一瓢飲;新版《一代宗師》化暗為明的努力,水清無魚,餘韻就缺缺了。畢竟,曾經滄海,回頭再見小溪,誰不跌歎?

第三,張震、小瀋陽和趙本山的戲份都有了大幅調整。張震飾演的一線天,少了火車避難與理髮廳裡兩場戲, 多了八極拳與詠春交手的一場戲,那把剃刀的金屬聲響,確實震耳欲聾,很有張力,但是如謎如霧的隱晦身世,還是讓人摸不著頭緒(如果兩版戲份盡皆保留,或許就讓時代、江湖與宗師的縱橫關係,更添韻味了)。趙本山的面子與裡子說,篇幅固然加長了,依然無法解答他甘做裡子,淪落南方的犧牲,反而少了當初那一鍋熱騰騰的蛇羹所帶來的灼焦意境。

最苦的是小瀋陽,原版中,他是白玫瑰理髮廳裡找碴的痞子,雖然落淚落得沒頭沒腦,卻另有陰陽怪氣的江湖濁氣;新版中,卻成了擋在宮二小姐家門口,不讓葉問求見的癟三。痞子還是痞子,濁氣與狠勁都遜色不少,更慘的是小瀋陽身份變動,混亂了世人對《一代宗師》的記憶,久別重逢,已然茫茫,無所是從了。

至於葉問與宮若梅的那段情,如果只是六十四手的緣慳一面,就太蒼白了;王家衛的鈕扣傳奇,確實餘韻無窮,新版加柴添添薪,多了一扇門開關的擦肩而過,讓葉問得能驚鴻一瞥,厚了武學脈絡,讓淡了兒女情長,取捨之間,多少曖昧情絲就從指縫中溜走了,豈能無憾?

久別重逢,期待的是「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最怕「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王家衛:如歌的行板

詩人比眾生多了一隻眼,多了一隻耳朵和一顆心,所以信手拈來盡是詩。王家衛的電影也合宜做如是觀,即使只是一部商業短片。 閱讀全文 王家衛:如歌的行板

劇本神話:名導的信念

女星妮可.基嫚在《雙面翻譯》的宣傳訪問上(圖:取材自路透社)宣稱八月要和王家衛合拍新片《上海來的女人》,記者立即問她說:「聽說王家衛拍片事先沒有劇本的?」聰明的妮可立刻一句話結束話題:「我們已經有個劇本了!」(相關文章請見: https://4bluestones.biz/wp/?p=295

王家衛是編劇出身,不管他事先是不是有劇本,至少他拍出的電影都很有趣味,故事性濃得很,而且還可以從多方面來解讀,他的傳奇只能讓人感歎說:「他是天生吃電影飯的!」他過去的工作習慣是和默契的夥伴一起打拚,大家早就有了合作經驗,心知肚明對方想什麼要什麼,拍起戲來無需陷在文字障中。然而,好萊塢不吃這一套的,王家衛就算還是習慣在每天拍片前要再改劇本改對白,無論如何,至少他還是得先交出一個劇本來。

王家衛他的傳奇也讓我想起了曾經來台灣訪問的名導演羅蘭.約菲的名言。

羅蘭.約菲曾經說:「不管電影會不會被數位藝術取代,不管電影會不會以不同的媒介亮相,唯一不變的是電影永遠需要好故事,只要你持續說得出好故事,電影就有明天。」

我們會緊緊牢記的電影,關鍵都在於有讓人難忘的故事,劇本就是故事的藍圖,一切工程都要依據這份藍圖施工,然而導演就是工頭,他心裡面也許另外還有一份難以言宣的藍圖,只能以自己的模式來知會工作夥伴。羅蘭.約菲的方式就是寫信。

當時我問約菲的問題是這樣的:「聽說你拍戲時,喜歡用寫信的方式給演員,幫他們了解角色性格?」

他的回答如下:「是的,那是我和演員建立互動關係的小秘密。我在開拍「愛欲灼身」之前的三個星期,利用晚上的休息時間就寫了二十五封信給演員,信上都是用第一人稱的觀點描寫劇中角色怎麼看待自己,怎麼看待別人,那是一種私密心理學的默契培養,演員接過信後絕對不准向其他人透露信中內容,他只有反複思索反芻,但也因此他就可以更加了解對方的秘密,隱約之中好像有了一種優越感,更有信心地來演出對手戲,應對之間的味道就容易出來了。

例如演員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在表面上虛與委蛇,客套之至,內心裡卻可能極度鄙夷或不屑,同時也因為這些信都只有當事人看得到,別人並不確知他的私密世界,所以演員只要讀過信,就更知道如何掌握演出的感覺了。對而我言,這不但是提供了角色分析給演員,其實也是另類的劇本寫作方式,劇本不是只要寫出故事、演員的對白或者鏡位氣氛就夠了,我的信,也是一種劇本。」

有的劇本是開拍前給工作人員看的,有的劇本是電影完成後,整理給觀眾和電影研究者看的。那一種劇本比較有參考價值?答案恐怕也是因人而異,但我相信電影拍得好看才是最重要的,只要電影好看,就會有人願意研究劇本,否則就算自掏腰包印書,恐怕也只會落得乏人問津的下場。

羅蘭.約菲說過:「我常問自己你還記得十年前看過的電影嗎?多數人都是看過就忘了,有六七部能讓你記住就不錯了,最有意義的事莫過於電影拍完的十年或十五年後還會有人對我說:「《歡喜城》改變了我的一生」;「我永遠忘不了《教會》!」這類的話,不要為一時的票房或者評論成敗給迷惑了,要真心誠意快快樂樂地拍出自己想拍的故事。

是的,拍出一部自己,以及別人都還願意時時重看的電影,才是最有意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