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觀,總讓我目不轉睛。奇觀,除了讓我們屏息凝神接受震撼之外,往往也帶動著我們開始去思考背後的訊息。
行為藝術的展演,如果沒能創造讓人震驚的「奇觀」行為,就未必能夠引人細思其欲傳達的核心思想;然而只顧渲染令人目瞪口呆的「奇觀」情緒,少了冷靜思考的空間,不也容易錯失了焦點?黃明川導演剛拿下英國南安普頓國際影展最佳紀錄片大獎的《肉身搏天》就有一場奇觀與內歛的辯證拔河。
奇觀來自藝術家楊金池的肉身,他在名為《殺了我或改變!》的演出時,收集了3萬只空鋁罐,放置在10公尺高的一具懸空圓形籃網裡,他就站在網下,要在20秒內承受著從天而降的3萬只空罐。
奇觀之一可以從數量檢視:3萬只空罐何等龐大?這個數字來自世人如果一天喝一瓶飲料,以平均壽命80歲來計算,這一生至少會用掉3萬只鋁罐;之二則來自重量:3萬只空罐有3噸重,當頭落下,不只疼痛,更可能活埋藝術家;之三是藝術家透過這類「自殘」或「自虐」的行為,能否讓你感受到人類的過度消費,正如何折磨著地球?
楊金池的《殺了我或改變!》,曾先後在紐約和台北演出,只要現場目擊,肯定撞擊極大,要拍現場紀錄,一定會從仰角、俯視和全景,全方位來捕捉及放大這個奇觀,黃明川確實有這個規畫,甚至還捐出自己的手機放在地面,拍下3萬只空罐臨空落下的層層堆疊壓力,然而,他沒有用慢鏡頭改變奇觀速度,亦沒有直盯著「受難」的楊金池五官,「特寫」他的身心煎熬,甚至連配樂都只是窸窣碎音,放棄受難史詩慣用的壯麗樂音。
黃明川受過扎實的商業攝影訓練,深知放大、重複與煽情是操縱觀眾身心的速捷手段,可以為卻不為,他放棄了煽情的加法與乘法,「節制」到只求記錄「原汁原味」,讓觀眾只能在「還沒有看『過癮』」的心情下去體會藝術家的肉身殘痛。誇大容易行銷,黃明川採行減法的「自律」則更幾近「紀錄」與「再現」的本質,「可以為卻不為」毋寧是更引人思考的美學抉擇。
因為從片名《肉身搏天》中,精確傳達出天的「大」與人的「小」的雙重意象,人的決志,攸關藝品高下。黃明川選擇從人出發,因為楊金池有一張破碎的臉,他的人生拚搏史,也是一則肉身搏天的人間印證。
楊金池左臉的顏面肌肉和神經萎縮,嘴巴歪斜、說話又漏風,從事這些奇觀表演時,臉部線條更在壓力下呈現一種既扭曲又驚悚的淒厲感,然而這款不完美的外貌與受傷世界的創作對話,更像是肉身與靈魂的一闕悲愴奏鳴曲。亦即是透過兼具著藝術家與環保鬥士雙重身分的楊金池那種受傷又備受煎熬的肉身,檢視他透過作品想要探索的地震核災、北極融冰等生態議題,在「自虐」與「被虐」並列的共振下,讓觀眾撞見了不只是藝術揭露的殘忍世界,也看到了正在活生生上演的殘暴人生。
《肉身搏天》從議題到表現手法都異常沉重,再加渲染,勢必就誇大失真,還原藝術現場和正被病痛折磨的肉身,不加料的真實,本身就能夠散發出極巨大的能量,黃明川的美學堅持,讓楊金池的理念能在不媚俗的冷靜氛圍中,提供咀嚼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