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中的這場師徒對打「小電影」,讓我耳旁響起了「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的歌聲。
很多導演都愛玩「電影中有電影」中的把戲,從Buster Keaton、François Truffaut、Jean-Luc Godard、Claude Lelouch、Woody Allen到 Pedro Almodóvar都曾津津有味地各自玩出一片天。
但是武俠電影中亦能出現電影情節,原本即已出人意料,而且從時代縮影一路推進到層層機關算盡,也是極其用心的巧思了。
中國導演徐浩鋒執導的《師父》中,金士傑飾演的一代宗師鄭山傲與黃覺飾演的軍閥副官林希文是師徒關係,那一天,徒弟搬來了攝影機要替師父的好身手留下影像記錄。透過新科技來傳承武術?即使是宗師也會動心吧?虎死留皮,人死留名,巔峰時期留住好身手,多迷人的誘惑?
1905年,中國拍攝的第一部電影《定軍山》,記錄的不就是京劇泰斗譚鑫培的武生身手?只可惜影片失傳,只剩影史文字任人想像了。《師父》的這場拍電影記,初心顯然是想向《定軍山》致敬,這是「電影中的電影」回顧歷史長河的幽微心路。
只不過,徐浩峰的心機與手痕,卻更複雜。
林希文的安排是讓師父指導他對打,他可以沾師父的光,影史留名,但是他另有盤算:留住師父的美好固然好,留住徒弟打敗師父的影像見證,不就是「吾可取而代之也」的覬覦私心?
師父心中,拍這部電影只是表演賽,點到為止就夠了,誰料到徒弟心中別有圖謀,不但暗中動了手腳,過招時更是比狠比賤,不怕暗中留有救命絕活的師父來得及反撲,只要擊倒師父,而且有影為證,師父一旦落敗,除了黯然退出江湖,還能有別的選擇嗎?擾嚷紅塵,誰不爭名逐利?有野心的小狼犬,誰不想自立山頭,開宗立派?
是的,人心險惡就是《師父》再三致意的江湖素描,不過,徐浩鋒的犀利卻在於「螳螂捕蟬」,還有「黃雀在後」,林希文成也電影,敗也電影。
站在鄭山傲的立場,這部比武電影是他的屈辱史,掃地出門,怨不得別人;站在林希文的立場,這部電影只能是逼退武器,最好是從此不見天日,因為電影記錄的所有細節都在昭告世人:欺師滅祖,好個狼子野心!
江湖不只講利害,也講倫理,逆行霸道就算一時得意,終究為人不齒,那天就在各門派大會師的場合上,有人當眾放映了這部電影,林希文要如何面對悠悠之口?他用電影來算計師父,別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他能怨誰?至於要他換下軍裝,恢復平民裝扮,再揭開真相,同樣亦是避免軍閥秋後算賬的詭思了。
人心到底有多黑?有多少彎轉?徐浩鋒的《師父》透過了「影中影」,拍出了「Heart Of Darkness」,坦白說,劇本功力完全不輸他拿下的「最佳動作設計」金馬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