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海湧:人生罪與罰

什麼叫做:「做該做的事?」

長官下達了這麼曖昧不明的命令,部屬該如何解讀?該如何執行?

《聽海湧》從壕溝裡的百人塚悲劇展開,戲劇焦點當然是找出元兇,繩之於法。

編導透過法庭論辯,層層剝開被遮蔽、迴避和閃躲的真相。檢辯攻防只是戲劇手法,編劇蔡雨氛最高明的書寫在於回歸每位角色的本位座標,從各自立場去解讀那個亂世。

馬場克樹飾演的日本辯護律師高橋不想面對真相,只想盡力帶回日本戰俘。戰爭的真相就是不擇手段追求勝利,所謂王者之師都是勝利者矯飾之詞,真相既然如此醜陋,轉身背對,只求保全倖存者成了他的唯一目標。

律師不是法官,正義對他太沉重,從真相的裂縫中找尋可能的天光,他的私與偏,看在受害人眼裡,既可恨又可恥,他的欺與瞞,只是損害管控的手段,至於他的抱歉與無奈,則完全無法平復受害人的創痛。但在那個時空下,他還有其他選項嗎?

塚原大助飾演的田中指揮官有他忠君愛國信念,更有執行/捍衛帝國利益的軍人本色。既然基地已遭空襲,補給全無,老弱戰俘只會拖累「轉進」,於是下令:「做該做的事!」

兵荒馬亂的當下,這個命令等同於殺戰俘;事後究責,卻可以解讀成我沒下令殺人的託詞。戰俘被坑殺是事實,下令的人無罪?執行的人有罪!日本律師只想救一個是一個,就讓不是日本人的臺籍戰俘監視員承擔一切吧。

蔡雨氛的劇本透過這一點,凸顯了台灣人的尷尬身分。好康,你沒分;出事,你承擔。

罪行是罪行,責任是責任,犯錯就應承擔。開槍的人,要面對殺人罪責;下達曖昧命令,並不能緩解罪行,卻可以撇清責任,甚至把戰爭責任推給歐美帝國。這當然是狡辯,卻也是當時深植日本人心中的信念,政客的洗腦,政客創造的氛圍,讓他們深信不疑。《聽海湧》無須控訴,只要說出他們的信念,或許貼近了被戰爭扭曲的人性。

只要呈現,把認知、批判與感傷交給觀眾,孫介珩導演與編劇蔡雨雰的拿捏與堅持,讓《聽海湧》取得了二戰題材影視作品的新高度。

新海三兄弟吳翰林、黃冠智和朱宥丞的表現亮眼,各個都有人格好戲。吃台灣米,喝台灣水長的他們,註定只是假日本人,為日本盡心盡力,鞠躬盡瘁,換不來一顆真心。他們有思慕的人,有關照的人,還有努力跟上節奏,想要活下去的人,每個人心中的量秤都有足夠的篇幅來書寫,分配允當,就讓三兄弟都得著清楚面容。

至於命運之神許可誰回家?又讓誰回不了家?三兄弟其實都做不了主,不管回不回得了家,他們應該都忘不了在異域聆聽的海潮聲,以及迴盪在心田中的家鄉潮音。探尋台灣子弟那個沒人疼,沒人理的時代傷痛,《聽海湧》算是成功揭開了歷史帷幕。

吳瀚林最後那句「槍裡沒有子彈」的對話,以及掛在臉上的淺淺一笑,更是罪與罰的關鍵台詞。然而「有沒有」扣下扳機?又是另一個層次問題,答案全看午夜夢迴時是淚是汗?就算領事夫人最後說了聲:「感謝。」

我喜歡塚原大助的表演,他的狡猾、魯直與坦率,各自出現在情理之中,不卑不亢,信念與責任的拔河交次呈現,演出了劇本賦予的角色深度。

施名帥飾演的總領事要承擔國仇家恨,卻無力保衛家人,還要伺機反擊,思潮澎湃,全都只能放進心中,不與人知,角色很難寫,更難演。相信他已經盡了全力,尤其在接獲台灣人身分的電文時,於公於私,緊緊咬住罪與罰的責任分際,也讓這個議題的辯論更加引人深思。

周厚安則是演得太用力了,再鬆一點,再不演一些,他追尋的真相與正義,才會更有說服力。

什麼叫做:「做該做的事?」這句台詞的回音,穿越歷史長廊,依舊震耳欲聾。

聽海湧:二戰歷史跫音

2024年五月初訪高雄左營建業新村時,被「看不見電影工作室」的名字吸引,因此認識了體格壯壯,聲音柔柔的孫介珩,聽他訴說工作室如何支援《鑽石水族世界》這部大獎紀錄片,又活化工作室來做電影教室,完全沒料到他的胸海裡蘊藏著《聽海湧》這麼巨大,又這麼卑微的電影題材。

巨大是指孫介珩關切80年前發生在遙遠的婆羅洲故事,那是二次世界大戰時期,三位台灣青年被日本政府送往婆羅洲看管戰俘,結果卻發生屠殺戰俘的悲劇,孰令致之?何以致之?卑微是指二戰東南亞戰場的故事,從《桂河大橋》、《俘虜》到《緬甸的豎琴》所在多有,台灣人沒有缺席二戰,卻乏人關切、聞問和理解,鮮有影視作品關懷那群台灣青年浪跡異邦的悲憤、迷惘與失落,在歷史荒煙蔓草下,他們沒有名字,甚至魂靈都無所依歸……孫介珩卻率領一群不到四十歲的年輕團隊挖出了故事,註記了那一頁因為政權易動,就遭忽略或掩藏的歷史。

《聽海湧》一如英文片名的提示「Three Tears in Borneo 」,核心角色是黃冠智、吳翰林和朱宥丞三人演出的台籍日本兵「新海」三兄弟,孫介珩和編劇蔡雨氛採用了看似「老招」的「照片」,帶出了戰場和歷史上的「階級」悲情,情感和邏輯環環相扣,老套卻不落俗套,還能引發澎湃巨浪,非常動人。

《聽海湧(Three Tears in Borneo)》一共五集,故事從澳洲軍隊深入婆羅洲叢林發現震驚國際的戰俘坑慘案展開,有澳洲人、日本人、當地人及台灣人,國際事件就應該有國際格局,從語言、選角、美術考據、場面調度與剪接,《聽海湧》的視野與格局說明了台灣人既不缺席歷史,比起國際也絕不遜色的企圖與決志。

帶著愛人照片上戰場是平常人的平凡心願,夜深人靜看著照片說相思道委屈都是小兵心緒,吳翰祥飾演的志遠,口袋裡就有著日本女友的照片,他想談的這場戀情,就是躲不掉「階級」陰影,日本富家女會下嫁二等公民台灣男子嗎?女方願意拍照片是默認這份情,志遠自願從軍,則是唯有如此,日本人才會尊重平視。

志遠從英軍戰俘口袋搜出愛人照片時,同在天涯思情人,他明白照片的意義。然而戰俘終究是戰俘,一旦面臨「階級」利益衝突,矛盾頓生,必得選邊站,必生不幸。

照片還有餘波,而且是一般人想都沒想到的「階級」餘波,不管是一視同仁的連坐體罰、真假日本人的「階級」矛盾、台籍日本兵的「階級」適應和審判庭上勝利者與敗戰者之間的階級對立……前兩集細心鋪排了戰爭前後的各式階級鬥爭,都讓《聽海湧》的戲劇密度與回看歷史的高度,足以與國際製作平起平坐。

《聽海湧》的片名強調聽覺,影集中的聲音與配樂同樣在聽覺上用心用力,尤其是聽見「望你早歸」,聲聲斷腸聲聲淚,你或許可以想見當吳翰林站在海邊回頭望向你,問一聲:「你聽見了什麼?」這個問號伴隨而來的驚歎號,就是公視即將屆滿27歲生日的最佳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