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後難逃:波蘭今昔比

1988年,20歲的波蘭影星Olaf Lubaszenko主演了奇士勞斯基的《情路長短調(Krótki film o milosci/A Short Film About Love)》(另有短版的《十誡》系列的《第六誡-愛情短片》),台灣藝術片影迷或許愛死了奇士勞斯基,卻未必記得住那位透過望遠鏡偷窺心儀女郎的小男生叫什麼名字。

2024年,我再度在Netflix 上遇見了Olaf Lubaszenko,他主演的《劫後難逃(Justice/Napad)》中,56歲的他已經是臃腫肥胖的中老年人了,詮釋起「罪與罰」的主題,卻更老練純熟。

重逢,其實百感交集。一方面是容貌已改,歲月催人老;另一方面則是時光縱然無情,硬裡子演員就是能通過時光淬煉。

《劫後難逃》其實是被中文譯名拖累的電影。第一,無趣;第二,劇透。反正片名明示:歹徒逃不了,就看他如何就擒了。

《劫後難逃》描寫波蘭銀行發生搶案,金錢損失不大,卻死了一位警衛和三名職員。現場毫無頭緒,警方破不了案,只能請出昔日共黨體制下心狠手辣的刑警Gadacz來辦案,條件是不再追究他的歷史罪惡。

因為,共產黨當政時期,他的主要工作就是捉拿團結工聯的異議人士,做出極多越界的不當行為,惡名昭彰。當年的政治正確,在波共解體後,不但立刻翻黑,還成為過街老鼠。

Olaf Lubaszenko就飾演Gadacz,精明又幹練,劇中名言是:「我總能一眼就看穿人的虛假和惡臭,就如同我自己一樣。」罪惡拼圖就在他出手好,逐一成型,雖然他依舊懂得最「有效」的「掀底牌、搞威脅」,以及「暴力刑求」手段。

《劫後難逃》有個小小的paradox :政權變動後,當家的未必是黃鐘,更多的是瓦釜,己所不能,務必求人,昔日魔人因而成了政績救星。

當然,功勞也不能被魔人收割搶走,破案之日,再來算舊賬。險惡人心,古今咸同,改朝換代未必就是更好的明天。

變老的Olaf Lubaszenko演技更精鍊了,疲累的眼神準確傳達出時不我予的無奈,然而辦案時流露的犀利目光,依舊有著老練的洞見透徹,很有說服力。

倒是Jedrzej Hycnar飾演的搶案主謀,反射出政權更迭後被國家遺忘的夾縫孤兒。他的犯行既有被銀行催債搞得家破人亡的受害情意結;也有但求自保,不惜背叛兄弟的終極考量(但求兄妹再聚一堂分),都讓這位數學天才的生命選擇與波蘭近代史的變化有了交集對話。

讓一部犯罪電影和國家發展史互為表裡,《劫後難逃》的英文片名叫做《Justice》,對照兩位男主角的生命際遇,正義何在?怎樣才是正義?在在都才有了更耐人咀嚼的餘韻。

奇士勞斯基:愛情神秘學

你是不是曾經在人山人海的擁擠車站裡,一眼就看見讓你想念終身的人?

你是否曾經在一間百人的大辦公室裡,一眼就瞧見了讓你刻骨銘心的人?

你的一生中,曾否聽見一種召喚,接受到一股排山倒海穿牆來的電波?

如果有,你就會驚歎那種難以言述的神秘主義經驗。是的,因為神秘,所以無以名狀;因為無以名狀,只能以神秘冠之。

奇士勞斯基(Krzysztof Kieslowski)的作品中,就不時流瀉著神秘主義的氛圍。特別是在《雙面維若妮卡(La double vie de Véronique)》這部電影中。

一般人用正眼看人生,電影導演卻喜歡倒影看人生。王家衛如此,他的電影最受拍鏡像的表面,創造虛實對話的影像人生;奇士勞斯基亦如此,《藍色情挑》中,我們要從茱麗葉.畢諾許的瞳孔中看到人生的真實與虛幻,《雙面維若妮卡》則是在古銅色的暈黃色澤中,從玻璃球的表面倒影中,感受到神秘主義的召喚。

波蘭有個女孩名叫維若妮卡,巴黎有個女孩也叫維若妮卡,她們不但名字唸法一樣(拼法小異),連長相都一樣,甚至還會同樣愛上一位虛擬音樂家的作品(那是作曲家普瑞斯納的化身),甚至在波蘭女郎辭世的那天,巴黎女郎也會有一種失去的電波震動…這不叫神秘主義,叫什麼?

但是真正動人的神秘主義戀情,卻發生在維若妮卡與傀儡師的身上。

那天,維若妮卡教書的學校有一場傀儡戲表演,傀儡師以細膩的的手法演出一則生死相許的童話故事,就在鏡面的反射下,原本專心表演的傀儡師一眼瞥見了台下看戲的維若妮卡,傀儡師繼續演著戲,但是整個人卻有觸電的震動,那不叫一見鐘情,叫什麼?

後來,他們在街頭開車巧遇,後來,維若妮卡接到傀儡師寄來的一盒錄音匣。陌生人寄給你的錄音帶,你會聽嗎?不聽,我們就無緣了,聽了,你會追尋帶子裡的聲音來找我嗎?不來,我們同樣是無緣的。

人生的機緣,強求不來的,只能盡人事,其他的就聽天命吧。

傀儡師就坐在咖啡館裡,錄下他的錄音帶,這裡近車站,不時有行車廣播,有歡迎光臨的招呼聲,偶而還有門外發生車禍的碰撞,起火、急救的各種環境身響,聽了錄音帶的維若妮卡,如果明白那是傀儡師的召喚與祈禱,也許會出現吧?傀儡師沒有答案,只是坐在咖啡館的角落,等待著維若妮卡的出現。

維若妮卡會不會去呢?維若妮卡找得到傀儡師嗎?高明的導演不用講任何一句話,就是讓觀眾自己在心中問著問題,然而等待著銀幕去實踐他們的期待與夢幻。剩下的愛情,只有他們能夠享受,但是那股夢幻,那種衝動,卻悄悄感染給所有的人了。

最後,傀儡師獻給維若妮卡一具美麗的人形傀儡,一枝草、一點露,凡夫俗子其實都是造物主手上的傀儡,造物主牽動著我們的命運,越是神秘,你越是珍惜這份「遇見」的感動,就像你如果看過《雙面維若妮卡》,卻不能有心弦被導演抽動,眼神被女主角伊蓮.賈柯(Irène Jacob )電擊過的酥麻感,就讓它擦肩而過吧,所有的藝術,所有的愛情,其實都在尋求共一頻率的共振而已!頻率不同,就揮手告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