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倩玉:唱唱演演人生

記得翁倩玉的老影迷應該不少,我就是聽她的歌曲長大的。

記憶是從「珊瑚戀」開始的:
那一天 偶然的
在海邊 遇見了他
像蛟魚一樣的
活潑又健康…….

說情份 又不少
說是愛 還嫌太早
只像是春風
輕掠過我的心胸……

《珊瑚戀》是翁倩玉父親翁炳榮填詞,也是她演唱的的第一首國語歌曲,咬字帶著濃濃的日本腔。這首歌也是1970年楊麗花、張帝與康丁演出,徐守仁執導的《珊瑚戀》主題曲。

2月15、16日翁倩玉連續2天在台北舉辦「Thank You for Your Smile」 演唱會,當然少不了「珊瑚戀」,也有《愛的天地》主題曲「海鷗」。都是1970年代長大孩子熟悉的歌曲。

1969年9月,18歲的翁倩玉從日本搭機來台主演廖祥雄執導的中影公司《小翠》,造型可愛活潑,可惜電影敘事稚嫩。兩年後,翁倩玉再次主演廖祥雄的《真假千金》一人分飾二角,膺選1972年的金馬影后。

讓我印象最深刻的作品是劉家昌1973年執導的電影《愛的天地》。她飾演罹患腸癌的師範音樂科畢業的少女徐秀亞,在生命最後時刻來到偏鄉孤兒院,以歌聲和尊嚴激勵孤兒院的孩子。

劉家昌的電影一定都有滿滿的歌,《愛的天地》原聲帶
就收錄了

  1. 海鷗
  2. 這裡是好地方
  3. 自己跌倒自己爬
  4. 新生命
  5. 圓圈圈(音樂演奏)
  6. 重建我們的家
  7. 海鷗
  8. 海鷗(音樂演奏)
  9. 他對我笑了
  10. 我們的園地
  11. 風鈴響了
  12. 圓圈圈

其中最有名的是「海鷗」,我最喜歡的則是「自己跌倒自己爬」,旋律明亮恢宏,歌詞更是勵志又親切:
喂 喂 不要怕
你是好娃娃
自己跌倒自己爬
你看山上為你開滿紅花
你要是好娃娃呀
自己跌倒自己爬

喂 喂 不要怕
我是好娃娃
自己跌倒自己爬
雖然人小我們志氣大
我們是好娃娃呀
自己跌倒自己爬……

劉家昌的歌曲特色就是簡單易唱,一旦頻率相通,就能琅琅上口,尤其「你看山上為你開滿紅花」的飽滿高音,頓時就覺得生命充滿希望。

正因為「自己跌倒自己爬」非常陽光,1994年,劉家昌執導《梅珍》時,再次選用了「自己跌倒自己爬」,只是改名做「我是好娃娃」。主唱歌手則是從翁倩玉換成了許景淳。

一魚兩吃,不是大問題,因為作曲作詞都是劉家昌。兩首歌相隔21年,花非花,霧非霧,也只有老影迷/歌迷才知道了。

翁倩玉唱紅的「祈禱」也曾經出現在一部德國電影中,改日再分享。

瓊瑤:揮手告別夕陽紅

瓊瑤(1938-2024)

生前,瓊瑤以她的筆,編織無數夢幻;今天,86歲的瓊瑤以「自主」行動走完人生,引發「安樂死」議“論。

我可以體會瓊瑤的心情,但是也沒忘記她在2018年接受訪問時提到的:「即使是《雪花飄落之前》,我也是用親身經驗告訴大家,死亡應該是要讓人們「自然地來、自然地走」,不能加工後才離去。」如今她選擇的離開方式,勢必又會引發討論,格外讓人唏噓。

那次訪談中,瓊瑤很驕傲自己一直走在時代尖端,「我率先在《窗外》中描述了師生戀,也在《碧雲天》中帶出代理孕母話題,安樂死的善終話題亦是我率先打破禁忌,呼籲大家重視。」她今天選擇「優雅的告別」,雖然不意外,卻還是心驚。

去年四月,再次拜訪瓊瑤,得到她親口允諾:「你們要以影展方式放映『窗外』,就做吧。」

她也說會考慮做口述歷史,但是我相信,她寧願自己寫自己。無需找人代筆。誰的文筆比她高明?如今,願夢成空,只能從她的作品中想像她的追尋與堅持了。

瓊瑤最初是在稿子上一格一格寫下愛情小說,後來電腦取代稿紙,她天天上網,打字飛快,臉友有問必答,「自從我學會大易輸入法之後,我就迷上了鍵盤書寫。」

但是,瓊瑤沒有遺忘爬格子的時光,把過去所有手稿都裝訂成冊,可以清楚看見她如何一筆一劃寫下青春綺夢,每頁字跡都是那麼工整有力,手上生繭的劬勞,只有作家自己明白。

雖然我曾提醒瓊瑤,這些文物都應放到恆溫恆濕的國家庫房典藏,也要逐頁數位化,希望瓊瑤家屬能夠妥善處理。

瓊瑤生前告訴我的最後一則故事是:她的《六個夢》第一版其實收了七篇小說:《婉君》、《追尋》、《啞妻》、《三朵花》、《生命的鞭》、《歸人記》和《流亡曲》。

除了《流亡曲》,全都拍成了電影:《婉君表妹》、《啞女情深》、《花落誰家》、《明月幾時圓》、《第六個夢/春盡翠湖寒》和《深情比酒濃》。

其中,《婉君》是寄給皇冠。但因平鑫濤剛剛接編聯合報副刊,需稿孔急,文章直接改登聯副,就此一鳴驚人。

中影公司連忙花了一萬元買下版權,請李行接連拍了《婉君表妹》和《啞女情深》,叫好又叫座(但是瓊瑤對「表妹」一詞有意見,因為就不是表妹,而是童養媳)。票房雖好,但是言情愛慕電影,牴觸中影宣揚政策的使命,中影總經理龔弘宣布只拍兩個夢,後續就不拍了。

此時的瓊瑤已經成了電影圈的搖錢樹,天天有人登門買故事。不堪各家施壓,瓊瑤回頭宴請中影大老,表明她想比照中影價格,加倍買回其他四個夢版權。

中影困於政宣使命,無法在商言商再拍瓊瑤電影,只好割愛,結果成全了聯邦公司,趕上瓊瑤風潮,同樣賺了不少錢。

瓊瑤加倍買回版權,再賣出版權時,是否加倍再加倍?我忘了問。以後,自己小說自己拍,應該也是瓊瑤經營有術的高明策略。

去年四月訪談的最後,瓊瑤不忘走到欄杆旁,對著淡水河的暮色,笑著吟誦:「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不料,就此永別。

今天家屬公開的告別影片,使用了李叔同填詞的「送別」,第一段最後兩句歌詞是:「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她的安排,自有深意。

這篇文字,就算一點心意:「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以下摘要整理2018年訪談時,幾段精要:

答:《窗外》前半段確實來自我的人生經驗,但很多故事其實是來自我書迷提供的真實經驗。例如《匆匆,太匆匆》,便是源自有位男大生寄了一箱寫給女友的情書給我,強調這些內容如果適合,就請寫成小說,不適合寫就全數銷毀,我徹夜讀完這批信件後,立刻請他到可園小聚,一夜暢談,很快便完成了這部小說。

至於小說的用字語句,確實是各有時代風貌,「談情說愛」是古人常用的詞,在保守的年代裡,戀愛中人確實需要「談」情「說」愛,而且不是只有說「我愛你」就足夠的。五十年前,如果談情說愛的技術很差,可能連女友都追不到,小說角色的「談」情「說」愛就是那種情境的重現;現在可能不需要這麼多詩句堆疊,只要一個表情符號,就能開始「談情說愛」。

我是一個一旦投入便全力投入的人,我幾乎成天都埋首在工作裡,甚至經常一天工作十六小時,幾乎都趴在書桌上寫稿,寫著寫著,至少寫出兩千多萬字。

我寫愛情小說時,心情非常愉快,當兩人甜蜜或是心有靈犀一點通時,我也會進入到愛情的氛圍裡;寫到悲劇時,也經常邊哭邊寫,幾乎就是「蠟炬成灰淚始乾」。

答:我不會否認寫過的愛情,但只有一句話我想否認,那就是:「愛可以到天長地久!」我現在懂了,愛是無法天長地久,因為死亡終究會使人分離,當相愛的兩個人都不在了,也沒有其他人會在意他們的地久天長。

另外,我也想跟年輕人說,愛情是有階段的,不要以為永遠是濃情密意,那是不可能的。愛情從猜測情意歸屬的醞釀期,再到甜蜜的熱戀期,若走入婚姻,兩個來自不同家庭背景的男女自然會有適應期,如果適應得很好,這家庭就會走入溫馨期,老夫老妻後,更是從愛情轉往親情,最後則是死亡帶來的離別期;但若雙方適應不良,那就是風暴期了。

答:我出生在對日抗戰時期,一路跟著父母逃難,生活非常艱苦,父親雖然是大學副教授,但薪餉不足以養一家五口,經常三餐不繼,一個月常是二十天吃大米,其餘十天只能吃紅薯。既然從小就沒有什麼娛樂,唯一的娛樂就是看書,而且我看的書中外小說皆有,如我愛讀《西遊記》,喜歡看吳承恩的書寫方法,一句「且看那妖」,隨後就用三百字形容妖怪德性,有趣極了;我也看許多外國翻譯小說,從珍‧奧斯汀的作品到那個年代被視為禁書的俄國小說,如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與屠格涅夫的小說。

母親哄小孩入睡的方法很特別,她不愛唱童謠,而是吟唸《唐詩三百首》伴我入眠,因此我最大的娛樂就是在腦海裡做夢、想故事,靠著這些夢想填補轆轆飢腸。

我想,既然能夠在書本裡找到快樂,我也能寫出讓人感動的故事來,所以很早就開始動筆寫故事。

我非常重視角色的命名,因為一看角色姓名,大家就能知曉角色的出身或家庭背景,也能帶出很多聯想,例如《庭院深深》中的章含煙,身分是個茶園女工,卻取名為「含煙」,一聽就知道她絕非普通女工;如果角色出身書香門第,名字自然就要帶有書香味,若是出身窮人家的孩子,我則會取相對普通的名字,如《彩雲飛》的小眉。

答:我的書名命名可能很古典,但內容我認為即使拿到現在看,還是非常現代,像是《煙雨濛濛》女主角跟父母相處時的尖銳,以及面臨困厄的反抗等描寫都很現代。我的書不太受時間限制,也不會受到時間淘汰,我的讀者從十三歲到八十歲都有,甚至第一代讀者可能都比我大二十歲。

我認為古典詩詞會豐富作品,但我從不曾在古典詩詞裡找故事。《在水一方》就是我先寫好了小說,才扣進古典詩詞的象徵意義。受到熱愛詩詞的母親影響,確實我寫作時,有些詩詞就這麼自然地從我的腦海裡跑出來,如《幾度夕陽紅》描寫抗戰時期學生的流亡歷程,以及來到台灣的生活轉變,怎麼樣用一句話概括呢?細想後就是《三國演義》開頭的:「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這群主角經歷動亂離散後,可不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嗎?

魏子雲先生曾問我,明明寫的是現代故事,卻又取個古典書名,難道不會有不協調之感?對我來說,這根本不是問題,因為書中這麼多人物,各自的命運都不同,但「幾度夕陽紅」這五字就能點出他們的際遇,即使讀者不知道書名背後的意涵也無所謂,因為大家每天都能看到夕陽,也是個瑰麗的名字。

至於《窗外》呢,當初平鑫濤原本是否定「窗外」這個名字,因為覺得像是散文篇名而非長篇小說,「過輕」了些;但我很堅持,非要「窗外」不可,因為我認為人都活在窗子裡,但一直巴望著可以走出窗外,「窗外」最能貼切呈現少女情懷。我要他冒個險吧,結果這一冒險,就成功了。

答:林青霞。我認為她最能表現出這些女主角靈性與味道,我常想,如果我沒寫出《窗外》,當年才十七歲的林青霞如果不是就這樣演出了她的第一部作品,她的命運會變成什麼樣子呢?我們相處得非常好,不拍戲時就愛窩在我們家,那時有很多人在追她,知道她在我家,也直接上門找人,我還得去問她「這人妳見不見」?

另外,高凌風念文化大學時,因女朋友是我的讀者,這群大學生就常來我家玩,我親眼看到了他們曾愛得如此火熱,但女友到美國後另外嫁人,我就依據他的故事創作了《女朋友》;後來拍成電影時,我特別指定要高凌風來唱主題曲,因為這是他的故事,應該由他來唱,高凌風就此出名。

如果當初小說沒改編成電視劇,林心如、趙薇、馬景濤等人的命運可能也會全然不同,我一個人的一支筆居然會牽動很多人的命運,「蝴蝶效應」好像還是真的存在。

答:最有名的批評文章應該就是李敖一九六五年在《文星》雜誌發表的〈沒有窗,哪有窗外?〉,李敖比我早出道,已頗有名氣,我才剛出道,但我看了篇名很納悶,他認為:「沒有窗,哪有窗外?」但明明我看到處都是窗,我認為李敖連我的書名都沒看懂,也因為李敖跳出來第一個罵我,後來帶起一系列罵瓊瑤的風潮,我是認為挺倒楣的,為什麼會碰到這樣的怪事?

後來很多人寫文章罵我,有人宣稱沒看過我的作品,就寫上幾萬字來罵,沒看過就批評,實在不負責任。甚至還有人寫了兩萬兩千字罵我,其中兩萬字完全抄襲我的作品,他的意見不過兩千字,我實在不齒這些人,後來也不想接觸這些文章,畢竟我的時間是拿來工作,不是拿來浪費的。

我是無神論者,人就這麼一輩子,雖然我的一生有許多挫折,也不是那麼快樂,但即使被罵,我也是被罵得很精采,畢竟沒多少人可以像我這樣被罵。

答:身為作家,看到很多人將我的作品搬上大銀幕,當然是驕傲又開心,原本只是文字描繪的角色,能夠變成活生生的人物,那真是一大樂事。尤其小說改編成影視作品,是作者、出版社、影視公司的三贏,當我賣出版權時,我都會尊重他人的詮釋方式,但若改編得太爛,我也會直接出來罵人。所以最後便乾脆自組電影公司,親自擔任編劇,每場戲的分場、台詞都自己寫,就是希望改編後不會走樣。

我跟別的作家比較不同之處,在於我經歷過小說、電影、電視等不同載體的創作身分,甚至為了宣傳的需要,還為電影和電視主題曲填詞,我很挑剔的,每次至少都要聽過十首以上,選好了才填詞。

答:我的創作就是瓊瑤的創作,瓊瑤可以活多久沒人知道,總有一天,人們會忘掉曾經有瓊瑤這位作家。文學史未來怎麼稱呼或定義我的作品,對我來說沒有意義。在台灣還只有反共文學的年代,我的小說完全改變了台灣文藝的風貌,不過我反對人稱我的作品是言情小說,回頭檢視我的創作,親情其實比愛情更多,我也寫流亡學生、甚至代理孕母等。我認為,我的作品是超越那年代,甚至走在時代前端的,因此更偏向文藝小說。

劉家昌:影歌雙棲鬼才

劉家昌(1943年4月13日—2024年12月2日)

華語歌壇和影壇公認創作鬼才。

一部「月滿西樓」揚名立萬,

一曲「梅花」傳唱全球華人社區,

快人快語是本色,

文思如泉湧,隨處皆可寫歌的快手快腳本事,

更是他走紅娛樂圈三十年,作品逾三千首的關鍵。

台灣電影史上,很少有人像他那樣呼風喚雨,左右逢源。談起風光往事,他總是滔滔不絕,但是我更想聽他談的是那些他還沒有實踐的夢想,還想拍的最後一部電影……

率真,是劉家昌給人的第一印像,他月旦人物,總是單刀直入,乾淨俐落,絕不拖泥帶水(雖然近年來的政治言論,依舊快意恩仇,卻難免讓人覺得他已然不合時宜,人微言輕,不但是他的感慨,也是眾人對他的印象,但他依舊不顧一切自掏腰包,就為了發表自己言論)。其實,就算是清算自己的遺憾,他也一樣率真直接,不避諱以前老為了義氣,急著出頭幫朋友解決燃眉之急,匆忙之間,一切都沒有累積。

他就是相信倘若能再拍最後一部電影,一切都會不一樣。就像是他生前最後一次的訪談中,他依舊懷抱著龍虎山的開發大夢。

他的談話,我相信一半。他說起自己的夢想,就算是天馬行空,但絕對是真心的。只是真要有這個機會,昔日友黨再次圍繞身旁,大哥性格一上身,血性義氣還會是他的第一選擇。

才氣,是劉家昌在那個年代快速崛起的條件,人稱鬼才的他確實能在最緊迫的時空壓力下完成音樂和電影作品,這種「救急」的工匠性格與才華,讓他左右逢緣,但也稀釋了他的華彩,1984年11月發生洪旭隊長緝拿十大槍擊要犯林博文時,中彈殉職的不幸事件,劉家昌花了三個星期的時間就拍出了《洪隊長》電影,想搶在元旦上映,不料劉家昌鬧了笑話,把蔣經國頒給洪隊長的輓額「忠勇足式」,譜成了「忠勇的足式,光榮的楷模」的歌曲,「忠勇足式」變成「忠勇的足式」不但文法不通,更是誤讀了總統美意,慘遭電檢委員批評,但是中影上映在即,來不及重製歌曲,只能修改字幕,含混過關,想要救火,反而火燒中影,都是劉家昌始料未及的事。

當時,我就坐在電影檢查室,獲許陪著電檢委員審片的媒體記者。電檢委員的觀後感就成了我的獨家頭條報導。劉家昌沒怨我,沒怪我,多年後還是接受我的訪談,細述他的電影與配樂人生。

一輩子拍過近百部電影,寫過三千首歌,不可思議吧?很多電影,他拍過就忘了,很多歌曲,人們也不復記憶。不過,時光篩汰不走的近五十首歌曲,不管是「只要你活一天」、「往事只能回味」、「梅蘭梅蘭我愛你」、到「獨上西樓」、「小丑」與「晚安曲」……在在標識著他在青春極盛時綻放的光花。

以下就是他在2001年接受我訪問時的文字稿。

答:我沒有一天學過樂理,也沒有學過琴,可能是我先天對音樂比較敏銳,我對數字完全不行,唯獨對音樂接受能力特別快。這一切得感謝我的兩位姐姐,她們從小就學鋼琴,不過,我沒學,因為家裡不主張男孩子去學琴,只是她們每天在家練琴,我就在旁邊聽,耳濡目染的結果,旁觀者清,對音樂的理解反而超過了一般音樂科系的學生。

答:很多人以為我的音樂是半路出家,自學有成的,所以連帶也認為我也是電影門外漢,錯了,我才是正統電影科班出身的,我在南韓長大,中學唸完之後,就考取了漢城俳優學院,這所學院相當於台灣的高職,整整唸了兩年半的電影課程,我們第六屆的同學後來都當了導演。我本來還想繼續唸藝術大學的影劇科,但是當年沒開課,所以我就以僑生身份,考進台北政治大學,開始了我的青春浪蕩歲月,因為我早早就在夜總會駐唱,人家還以為我是會鑽會攀才混成了電影導演,根本不知道我早就對電影下過許多苦功。多年後,林贊庭攝影師陪我到漢城拍「雪花片片」,看到那麼多的南韓導演同學來看我,才不得不相信說:「導演,你還真的是科班出身呢!」

後來,資深導演潘壘在台灣拍戲,找我擔任副導演,開始接觸台灣的製片事務,有空又去替許多台語片負責剪接工作,從拍片現場到後製工作我都有了第一手的經驗,也就是在幫台語片擔任剪接,才會遇上劉藝導演,他知道我通音樂,要我替「月滿西樓」配樂,開展了我的人生新頁。 

答:我一直不喜歡瓊瑤的詞,刻意求工,是滿吸引人的,不過反而不美了,從詞譜曲其實很微妙,詞越好,對仗得越正整,反而難寫曲,詞做得怪,做得不盡如人意,反而容易出現怪旋律,沒有一定的規格可以參考。 

當初我做「月滿西樓」主題曲時,第一個念頭就是以前的電影配樂都採管弦樂配置,我就要與眾不同,只用單一樂器,靠一把吉他淡淡的琴聲,就可以營造出和以前電影完全不同的音響感情。其實呢,音樂就是蒙太奇,畫面接畫面,有時很硬,很難接縫,但是加上音樂之後,生硬就會變順暢,掌握住這個訣竅,一切就順手了。

答:因為歌好記,好唱,把歌也處理成電影中的主戲,是我一直努力追求的目標。在我參加國片工作之前,台灣電影有的歌只是黃梅調歌曲,其他的就是大樂隊的音樂演奏,其實,電影包含了「視覺與聽覺」兩項基本要素,但是傳統的樂隊演奏只扮演了襯底輔助的效果,份量不重,我則是替歌添加了許多戲劇色彩,從劇本寫作時就確定歌曲的角色,讓觀眾聽歌時也能對戲劇產生更濃厚的情感,把歌都記進腦子裡。坦白說,我的作法並不是創舉,我只是做得比較成功,所以,大家就開始一窩蜂跟著做,多了,就俗氣了。

答:一定要跟著劇情走,沒頭沒腦跑一首歌出來,觀眾都嫌你無趣,電影歌曲能不能受歡迎,只有一個秘訣;劇情越感人,就越容易被人記憶。作曲家最大的挑戰就是你寫的歌是唱過即忘的歌,還是stand song?(就是那種不受時間淘汰,始終屹立不搖的歌曲),張學友的「吻別」曾經紅遍一時吧,可是現在KTV裡還有幾個人唱呢?可是我的「一簾幽夢」到現在都還有人在唱,為什麼?因為電影歌曲是有畫面的,每次你再唱起這些歌曲的時候,電影畫面就會浮現出來,是電影劇情幫助我們記憶,重溫了當時的感動。

我寫歌還有一個必要條件,看歌曲內容決定給那位歌手唱,例如鳳飛飛就適合唱類似比較鄉土和日本演歌曲風的歌曲,你如果找了陶(吉吉)來唱就不對了,你要熟悉每位歌手的音路和特色,讓他們都能發揮所長,而且要從可以讓大眾琅琅上口的真心喜好中去找尋藝術的表現空間,不是在讓人悶得發慌或是昏睡過去的少數世界裡自己過癮。

答:我不知道我的靈感從那裡來的,往往是一拿到詞,就會有音樂曲調浮現,很神秘,很難說的。我必需強調偉大的藝術家都是感情豐富的人,請大家不要拿現在的緋聞觀念來臧否藝術家,他必需要有很多幻想,有很多的愛情慰藉或刺激,才可以在最平常不過的題材和故事中找到生命力,看到平常人看不到的光與熱,只要心裡洋溢著羅曼蒂克的情愫,一天寫四十首曲子也沒問題,所以我常說做藝術家的妻子最可憐,你得隨時接受丈夫精神或肉體「出軌」的考驗,藝術家如果少了羅曼蒂克的刺激,就像行屍走肉一樣,不會有光采的。

拍攝《晚秋》,寫下「我家在那裡」的時候,我正在追甄珍,但是我只是心裡有她,不時想她,心裡很豐足,但是歌詞裡一點沒有甄珍的痕跡,也沒有試圖在歌詞中夾帶什麼曖昧的情感,情真,曲就美了。

其實,「一簾幽夢」的曲子根本就是瞎打誤撞弄出來的,當時,我因為很討厭瓊瑤的故事和詞,不願意和她合作,白景瑞導演要我替電影作曲,我也是丟在一旁不願理睬。有一天,我在家裡和白景瑞、江文雄(片商)和張沖一起打麻將,製片追到家裡來,逼著要我交出「一簾幽夢」的曲譜,我只能連聲說好,就請製片說你來替打一把牌,然後,我就躲進廁所裡,順手拿起吉他,坐在馬桶上就叮叮噹噹彈了起來,曲子就完成了,誰也沒想到這樣被製片逼出來的曲子,竟然後來會那麼轟動。

問:你的歌曲寫作歲月,一定有很多這樣被人強逼之下才出來的作品?

答:這種故事坦白說太多了,有一次我要坐中午的飛機到美國去,製片就到飯店攔住我,要我在一個小時之內寫出四首歌出來,那就是沈雁的「一串心」和「我是誰」、楊帆的「揚帆」以及楊林的「不一樣」,四首歌曲風都不一樣,從「一串心」裡的「天上星星數不清,個個都是我的夢,縱然有幾片雲飄過,遮不住閃亮亮的情。心串串,心蹦蹦,臉兒紅,都是為了你。是你到我的夢裡來,還是要我走出夢中……」的輕快活潑,到「揚帆」中的「與我同遊大海,讓大海分享這份愛,快把那帆兒揚起來,乘著長風遊到天之外,夕陽希望和你我同航,晚霞也不願分開,我無奈手兒擺擺,因為船上已經裝滿了愛」的浪漫抒情,可以說都是夠水準的作品,一點不含糊的。對我而言,越逼得緊,真的就是有東西會跑出來,水準呢?就不用我多說了。

問:轟動中外的「梅花」是怎麼寫出來的?

答:那年是我們退出聯合國的時候,國際局勢風雨飄搖,蔣公還特別頒布了「處變不強,莊敬自強」的口號激勵民心,我也很激動,就想到日本有「櫻花」,韓國有「阿里郎」,但是台灣卻沒有一首可以代表國魂的音樂,當時我正在南部拍戲,人就坐在巴士車上,拿起破吉他,心裡想著要用國花─梅花來寫一首歌,就這樣完成了。

問:為什麼又是一把吉他帶給你的靈感?你特別鍾愛吉他嗎?

答:方便嘛,鋼琴又笨又重,不能跟著你四處跑,而且鋼琴貴,早期也買不起,吉他拿上手,撥弄幾下琴弦,旋律就出來了。後來呢,乾脆連琴也不用了,直接拿著歌詞就填起簡譜來了。當然,作曲不是那麼容易的事,除了寫簡譜,還要有和弦概念,吉他的和弦相對之下相當單薄,如果在鋼琴上彈奏就比較完整,整個低音部份都會出來,音樂效果才會更強更感人。

問:有人說「梅花」曲調取材自韓國民謠,有這回事嗎?

答:絕對沒有這回事。台灣人就是心胸狹窄,看不得別人好,看我太紅了,寫得歌比國歌還要紅,就要搬弄是非。東亞的音樂萬變不離其宗,都是從中國流出去的,只是隔了海就有不同風貌。很難追述源頭,就像演歌明明是韓國的產物,被日本人發揚光大之後卻好像成了日本文化的一支。

「梅花」曲調裡使用的「LA MI LA MI」旋律真的是中國音樂,和韓國音樂無關的,只是我也必需說,音樂就在那Do-Re-Mi七個音裡轉來轉去,難免就會碰到近似的結構,像我寫過兩千多首歌,人們以為我只會學一些溫柔情歌,其實像「夢鄉」這種快歌同樣也是我寫的,我不說,你也不會相信的,作曲家只能追求自我超越,別人眼紅要怎麼說你,你也辦法教人不說。

「梅花」招忌其來有自,因為全世界的中國人都會唱嘛。我寫流行歌曲的時候,香港星馬那裡有廣東歌的空間呢?後來我不寫了,香港有多久不唱國語歌了?要比去出去比,不要自以為是,自己關在家裡自吹自擂,走得出去,能讓世人都接受,才是傳世的作品。

答:「梅花」的創作前提是為了激勵愛國心,中國人打中國人,能夠激勵愛國心嗎?只有中國人抵抗日本人才是唯一的方法,所以故事就在這樣的前提下展開的,我主張大中國主義,但是我沒有省籍族群的盲點,「梅花」能在那個特定的時空下發展成為全世界中國人愛唱的歌曲,或許就因為這樣的動機吧。

答:在我之前的電影歌曲幾乎都是黃梅調歌曲,大家都習慣用音樂來代替對白,男女主角明明可以好好說的話,卻動不動就哇地唱起歌來,音樂過門時,還得走東走西擺出各種身段,非常的不自然,看起來奇怪極了。電影中的音樂只有自然地浮現,讓你完全感受不到音樂的源頭,人就已經完全進入音樂的氣氛中,才是成功的。

這個奧秘我也不是一開始就懂的,剛開始傻傻笨笨的,總以為歌詞是四個字一句,所以分鏡時也是四個字一個鏡頭,一句一句去拍,結果是一句才唱完,鏡頭就一跳,一首歌就這樣跳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慘不忍睹。

後來每天在剪接室裡研究,才慢慢懂得去包裝和設計,要去計算音樂的長度,再來按排鏡頭運動的方式,千萬不能該到演員要唱歌的時候就帶到他的嘴,最好是歌聲都已出來了,鏡頭才自然跳回到演員的臉,不要讓人覺得演員在那兒等著要去唱歌,更不是唱歌的人才要換氣,畫面也跟著換了,那種大家一起換的感覺往往就是錯亂。也就是說如果我們把四字一句的分鏡法,改成五字一句,或是六字一句,鏡頭和音樂的配合節奏就活了,不再局限於我們閱讀歌詞時所理解的框框,畫面不必逐字逐句跟著音樂做異動,一切才自然,自然是電影音樂迷人的關鍵所在。

答:是的,事前的分鏡表要清楚,才不會浪費底片和力氣,可是就算你已經照著音樂的長度去拍攝畫面,還是有算得不夠精準的時候,還是得在後製剪輯時候,適度地增加或刪剪畫面,所以你還是得有一些空鏡頭備用。

答:不是,「黃埔軍魂」就是先有了劇本才有歌,但是劇本裡早就寫明了那一場戲要加歌進去,例如教官要退休的那場戲,依照以前的慣例,這種帶有悲傷的場面就應該去配悲歌,但是我偏偏不要這樣,歌還是要唱,只是不唱悲歌,而是唱軍歌,這個場合上,全體官校師生一身戎裝,齊唱軍歌獻上最敬禮,營造出來的氣氛多悲壯啊,果然,電影一演出的時候,觀眾都哭得唏哩嘩啦,完全証明了我的理論,不是只有悲歌才能催人熱淚,軍歌也同樣有這種魔力,不要刻意製造悲傷,卻能散發出更強大的悲傷,那才是功力。

所以呢,電影效果裡有個最重要的概念:劇中人痛哭失聲,觀眾卻無動於衷,那就是失敗的;演員都沒哭,觀眾卻已經老淚縱橫,情緒潰堤了,那就是成功的

答:那是因為別人只顧著去做大導演,我卻去做朋友。我有許多電影都是因為片商遇上了檔期,可是手頭上沒有片子,於是就央著我趕快拍一部電影上檔,我有點小聰明,知道怎麼樣以最低成本,最快速度來拍完,我的原則就是絕不超支,絕不逾期,說多久交片,絕對在那之前完工,以至於很多我拍過的電影,坦白說,如果我現在還記得起其中的故事或是一場戲,我就是條狗!

那時候,中影找了當紅的旅日女星翁倩玉拍《愛的天地》,約早都簽了,可是一直沒動作,最後檔期只剩九天,她就要回日本,實在沒辦法,就找我幫忙,我二話不說,八天就拍完了,第八天晚上還擺殺青酒替她餞行,第二天一早送她上飛機。還有一次是蔣經國看了一本「天地一沙鷗」,很欣賞,中影奉命要來拍攝同樣的勵志題材電影,當然就是找了最能充分配合的我來執行,否則怎麼趕得上書的流行熱度呢?

答:梅長齡是我尊敬的長官,他是軍人出身,不懂藝術,怎麼來拍電影?但是他愛才,知道我能幹,就充分信任我,當時我的脾氣很壞,加上家庭鬧革命,老婆離婚了,生活一團混亂,可是他就能支持我信任我,一部戲接一部戲拍。碰到這樣的長官,你能怎麼辦?當然就是全力回報,我不但替中影拍戲,也鼓勵他拍攝大場面的戰爭電影如「英烈千秋」和「八百壯士」,一再替他吶喊加油說不要怕,電影拍得越大,回收才越大,事實証明,梅長齡是中影歷史上最有成績的總經理。

答:因為那是條好歌,詞也美,「自己跌倒自己爬」的理念永遠可以激勵人心,埋沒了很可惜,所以就重新整理了拿出來用,事實上,歌詞旋律配合得都很好,電影效果很強。我個人寫過不少好歌,有的是剛出來的時候被人忽略,例如「街燈下」和「其實你不懂我的心」,後來隔了一段時間才傳唱開來,一直流行到現在,主動向大家推荐一些我喜歡的舊歌,找到新生命新意義,不也是滿好的嗎?

答:勞勃懷斯的《真善美》。那才真的是天衣無縫的作品,厲害得不得了,堪稱是經典中的經典,那一首歌的出現都是那麼自然,唱著唱著就出來了,劇情和人物性格都在裡面。

更厲害的是「小白花edelweise」那首歌,男女全家人給逼到逃亡前夕還得上台唱出這首歌,用清純來突顯他的無辜,用清純來對照政治的無情與迫害,戲劇張力已經被逼到最緊急的高潮時分,從小朋友的嘴中唱出這首歌,誰不動容?音樂太做作,太刻意了,就不美了,一定要自然。就像亂世佳人》的結尾,費雯麗緩慢但是堅決說出她要重振家聲的心願時,鏡頭往上一帶,主題音樂響起,那麼強烈的戲劇效果,讓人一輩子難忘。

答:法國導演克勞德李路許。他的電影我每一部都沒有錯過,從《男歡女愛、《愛情生活」到《戰火浮生錄》我都愛不釋手,其中最佩服的就是《愛情生活》,別人要用五六十分鐘,用半部電影才能描寫的先生外遇,太太傷心的故事,他用幾個鏡頭就交代清楚了,例如「太太」→「火車站送行」→「丈夫口袋中的火車票(發現丈夫根本沒去)」→「火車上的臥鋪(想像丈夫出軌的歡情聲音及認錯的旁白)」→「眼淚(火車奔行鐵軌的隆隆聲,象徵天人交戰)」→「紅綠燈(象徵何去何從)」→「十字路口(象徵徬徨出走)」→「人生角落上一個孤單的落寞女人」,八個鏡頭說完一個故事,每個鏡頭都有意境,什麼話也不用多說,劇情都交代完了,多精彩啊!

當然啦,維斯康堤的《洛可兄弟》和羅勃班頓的克拉瑪對克拉瑪》也是我佩服的作品,我特別要提的是《克拉瑪對克拉瑪》的攝影NESTOR ALMENDROS,那麼平凡的家居生活,故事都是自然光的條件下發生的,他的攝影就有辦法讓所有的人物都是只有一個影子,不像我們怎麼打燈,畫面上的人物就是三個影子,怎麼也打消不掉,這一點,人家就是比我們強。

我是個從不在乎別人對我看法的人,很自我,也很自大,但是我對於自己的導演人生就這樣過去了,其實是深深覺得有一點可惜的。沒有耐心,是我最大的致命傷,討厭一個演員時,我會把他的戲份壓到最低,一個鏡頭也不給他,甚至想盡辦法讓他從影片裡消失,故事也還圓得過去,因為我有點小聰明嘛,可是這樣一來,一定就會傷到我的骨幹,再加上我脾氣暴燥,沒有耐心去等一個鏡頭,沒有耐心去等太陽或月亮,拚命為了檔期趕拍電影,最後都傷到了我自己。

只要還有機會,我會拍出我這一輩子最後一部電影《中國第一夫人,描述蔣經國夫人蔣方良女士的故事,世界上的第一夫人都風光得很,只有她,兩袖清風,沒錢買機票回俄羅斯老家,在台北洗頭,還被人家趕到一旁,要她等著,我要從她和蔣經國相戀到定居台北的歲月滄桑都拍進去,一生清白,對照動亂史詩,夠為我這一生的電影事業畫下句點的。

答:拍電影和做音樂都一樣,要有天份,要有感覺。台灣混得人太多了,都是半調子,看不到有頭腦有感覺有活力的人,史匹柏不是九歲就拿起八釐米攝影機拍短片了嗎?台灣的錄音師對自己的工作有多了解呢?我要不是自己蓋了間錄音室,每天泡在裡面研究錄音技術,我也不會知道以前的技術有多瞎混。熱愛工作,全心全力投入,走出自己的路,建立自己的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