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城事:告別送報員

「今天是我的最後一天,讓我把工作做完!」伍佰在《愛情城事》最長的一句對白,說的是他對報紙的眷戀與依存。

伍佰飾演的送報生是《愛情城事》的主軸、串場與靈魂。

電影從報社印報機展開,然後派報、夾報、送報……伍佰騎著摩托車走遍城市,看見糾纏、爭吵男女,看見廢棄看板、電子花車、玉蘭花爺孫…….他像奇士勞斯基《十誡》系列的神秘天使,隨意來去,城市到處都可見他的身影,是見證,也是書寫。

不過,導演謝沛如想要譜寫的是報業輓歌。越來越少人看報、訂報……送報生的身影也即將消逝在巷弄彎轉處。

謝沛如的巧思是搭配一棟廢棄透天厝,都更拆除前夕,厝魂用落石召喚送報生,再經由報紙廣告字句表達未竟心思。

是的,他們都來到職場/生涯末日,差別在透天厝拆除還還可以重蓋更新,紙媒收了,連循環再生的機會都沒了。送完最後一份報紙的伍佰該怎麼來替報紙送終?

謝沛如選擇將報紙化身為紙錢,從頂樓拋下,是為透天厝送別,也為紙媒送行。差別在於伍佰送的是虛構的台北報刊,從空中飄下的卻有聯合晚報、自由時報、聯合報和中時……原本虛構,最後實體。漫天飛舞的報紙,不堪回味的昨日舊聞,有如惆悵莫名的懺情詩。

此時,就算伍佰用他滄桑的嗓音唱著「不要放棄,這條路繼續走下去,所有困難會變美麗.只要有愛,就會很強。喔喔,可以戰勝寂寞,我做你的朋友,讓你清楚感受,你不是一個人在走……」但是觀眾都很清楚:無情的城市正大步往前邁去,報紙已然花果飄零,最後一天?遲早,遲早,一切只是時間問題。

做為愛情電影的壓軸情事,這款抒情詩結尾很沉,很重,很黑,很絕望。搭配送報摩托車的隆隆低沉引擎聲,雖然導演謝沛如講得太直白,但是無可否認,那是時代寓言,也是時勢預言。

李泰祥:在路邊野餐

鄧麗君過世後五年,香港導演陳可辛用她的歌聲與傳奇,組成了《甜蜜蜜》抱走了金馬獎最佳影片和女主角獎;李泰祥過世後二年,中國導演畢贛在長片處女作《路邊野餐》中用了三色音域的李泰祥歌曲「告別」,抱走了年度新導演獎。

不只是李泰祥,《路邊野餐》中出現的台灣歌謠還包括了伍佰的「浪人情歌」與「世界第一等」,以及包美聖唱紅的民歌「小茉莉」,唱者、聽者都是距離台灣千萬里之外的貴州鎮遠、凱裏到蕩麥鎮上的居民,而且一位老醫生,用著李泰祥的「告別」卡帶,對著他多年未見的無緣情人揮手告別,負責替她送達卡達的中年醫生陳升,卻把卡帶交給了像極了他前妻的女人。

為什麼都是台灣歌謠?畢贛其實不需要解釋。流行就是一種存在,勉強不來,李泰祥或者伍佰或者包美聖的歌聲,就這樣飄著飄著來到了貴州,落地生根,在那些人的青春時光和黃昏幻夢中,悄悄地勾魂,以及還魂。

畢贛的雕刻刀法落在樂音的音波聲紋上,清晰的,模糊的,各有魅力。

電影初始時,錄音機已經年老,失修,轉不動「告別」的磁帶,放出的聲音幾乎是扭曲變速又沙啞的。但是磁帶的外殼包裝依舊澄藍如新,顯然老醫生收藏得好好的,只是多年不曾拿出來播放。沙啞的樂音,唱和著斑駁的記憶,富藏著多元的暗示意味:不管那是刻意或無心的冷落。

被冷凍的記憶,一如模糊的人影和黯啞的歌聲,隱隱約約,似近又遠,只要勤拂拭,找回昔日風景其實不難。中年醫生修好了錄音機,卡帶唱出了一種病後初癒的聲浪,原本藏在記憶夾層中的人影和物件也開始得見天日,老醫生和她的「林愛人」有過約定,不能相聚相守,就要以禮告別,箱子裡的那件蠟染上衣,是她不曾忘記的誓言,如今卻能用這件衣服來包裹那捲「告別」了。

老醫生曾經在夜裡望著遠方小鎮的燈火,她不需要多描述昔日情愛,不管她終究是否參透了鏡花水月,形勢比人強,如今天各一方的兩人,能夠入夢的心事,唯有「告別」知之了:

一首歌一段情,如果《路邊野餐》的格局僅止於此,難免就弱了,畢贛的功力在於他的回馬槍極其勁力,一切就落在專程遞送卡帶的陳升身上。

陳升曾細故犯法,坐牢九年,未能盡孝道,送母親最後一程,對於受屈的妻子更是心懷愧欠,就在他的返鄉之旅中,遇見了一位洗髮店女子,看似素昧平生,卻能夠掏心掏肺,一股腦傾吐自己的過錯,那是他的懺悔錄,不能當面對著妻子說,卻只能就著鏡子,對一位陌生女子的反射倒影,道盡平生不得志。

然後他們一起去聽樂團表演,陳升搶到了麥克風,對著這位洗髮女郎唱出了荒腔走板的「小茉莉」:

觀眾沒有忘記,大約十分鐘之前,陳升來到這座小鎮時,才在樂團的車上戴著耳機聽到了字正腔圓的正宗「小茉莉」,那是貴州鄉民的初遇驚豔,聽過就難忘,聽過就想學唱,搶著機會,登時就對著洗髮女郎引吭高歌起來。

女郎知道他的癡,知道他所唱為何,觀眾卻也在此時才恍然驚覺,其實女郎並非陌生人,女郎就是他的妻子,多年前或許他們以這種方式相遇,多年後在這個如夢似夢的歌聲中重相逢,陳升遞出了老醫生要給林愛人的卡帶,塞到女郎手中,老醫生要「告別」的「舊情」,他如數借用了:

是的,陳升轉身就走了,重相逢,彷彿在夢中,其實不是夢,《路邊野餐》就在虛實辯證的輪迴中,完成了「所有懷念隱藏在相似的日子裡」的魔幻詩句了。

畢贛當然沒有忘記伍佰的歌聲,只不過,他把「浪人情歌」壓得極低極低,只是背景的迴聲,一如陳升不能,也不願再回顧,卻怎麼也忘不掉,擦拭不去的往事:

《路邊野餐》是一部「夢」的電影,夢中人愛唸詩,因為詩的語言、文法和密度最接近夢,看似不經意地一句:「為了尋找你,我搬進鳥的眼睛,經常盯著路過的風。」恰恰就註解著陳升返鄉找尋少年衛衛時,卻遇見了青年衛衛要用摩托車追求導遊女郎,卻陰錯陽差載上了陳升,卻在風吹輕拂之際,多次遇見女郎,忽焉在前,忽焉在後,夢的旅途是一個不規則的圓,繞了一圈終要相逢,起點,也是終點,女郎在竹筏上背誦著導遊手冊,河對岸卻也有青年衛衛一字一句接著腔,應和著,那是疊韻,亦是迴聲,卻也是不得靠岸的孺慕……伍佰的「浪人情歌」,唱的何只是一位浪人,根本是世世代代的失意浪人。

貴州鄉民多數沒來過台灣,李泰祥、伍佰和包美聖,或許也不曾踏上貴州的鄉徑,但是1970-1980年代的歌聲,就像隨風飄零的種子,飄著飄著,翻山跨海來到了貴州,落了地,生了根,開了花,再藏身在電影的膠捲裡,重新回到歌者的故鄉,30-40年的時間跨幅,彈指間全都串連一氣,畢贛的魔法是致敬,亦是青春驚豔的記憶尋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