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朱延平創作DNA

看過「朱延平七日談」的朋友,再看《小子》應該更有體會。

不論是孤兒或孤女,萬里尋母,保證催淚(尋找父親,好像就沒有這麼感人)!

母子連心,拚盡一切為母親,也是朱延平導演最愛的主題,他的成名作《小丑》中,男主角許不了就是任人笑罵踐踏都無妨,但求母親溫飽又開心。

甚至就連《異域》也是流落他鄉,依舊心繫祖國,拚死也想回到「母親」懷抱的孽子情懷。

看著朱延平監製新片《小子》,聽著「不過幾十步的距離,我走了5900天」的破題和收尾對白,不禁想起在「朱延平七日談」書中,朱導演分享的成長故事,他的電影中,父親角色不是不負責任,就是乾脆父不詳(從《好小子》、《烏龍院》到《狗蛋大兵》一皆如此),唯獨母親角色著力最多最深,這款創作脈絡就因為他的青春時光歷經父子失合,母子相依的跌宕,早早成為他的創作DNA。

2024年的《小子》不但是電競角色在找母親,男主角陳昊森也困在兩代母子關係之中,團圓是和解,重逢是承諾,上一代可以不負責任,明日幸福全看我輩,《小子》有不變的朱延平,也有求變的朱延平。所以明明是強調功夫、武俠和特效的賀歲片,最後還是要三位媽媽給大家溫暖的擁抱。

追求VR特效的電競遊戲是《小子》的故事主軸,提起VR迄今都無法甩脫沉重頭套,《小子》的噱頭則是戴上隱形眼鏡鏡片就能登入開戰,這款發想如能成真,或許VR電影的商機:電影的魅力來自錯覺,VR電影不就是更先進的錯覺?

《小子》中還一再出現「好小子」漫畫書,有誰知道「好小子」漫畫的作者是誰?答案就在電影畫面中,就看你眼睛夠不夠尖;《好小子》主題曲是陶大偉創作,《小子》換上陶喆改編版;三位小子行走茶園時的尿尿畫面也是郝劭文的拿手絕活,《小子》再次複製,因為他知道怎麼逗觀眾開心,朱延平的「不變」與「變」讓《小子》有了更多參照元素。

火上鍋:開瓊筵以坐花

三分之二都在談美食,三分之一談人生滋味,《火上鍋》透過廚房的慢工與繁複,提煉出神仙伴侶的艱難與珍稀。

夫唱婦隨是志同道合的神仙眷侶?抑或不是冤家不聚首的地獄怨偶?

《墜惡真相(Anatomie d’une chute)》的男女人翁都愛寫作,太太Sandra是知名作家,新書一本接一本,先生Samuel是大學教授,平生志願就是想寫本傳世小說,卻難完成。妳可以專心寫作,為什麼我就不能?他會不會如此嘀咕?無能,是該怪自己?還是妻子?

在寫作領域,他們算是同行,難免就有計較,容易就成了冤家,坐困愁城、文思匱乏的Samuel怎麼看待信手拈來皆文章的Sandra?自己最得意的橋段被妻子借用寫進新書裡?他是慶幸抑或扼腕?妳夢想成真,我壯志難酬,是不是一點一滴都在積累相罵本?小小嫌隙終究都會爆發。

《野火蔓延時(Afire)》的男主角Leon同樣也是交不出像樣文稿的作家,猶豫半天才把半成品拿給陌生女品鑑,原本以為但憑一招半式即可唬弄,不料Nadja也是文學高手,面對Nadja單刀直入的評論,Leon簡直無處可躲的尷尬,就像他一直憂慮出版社編輯如何看待他的手稿?在你的私人王國裡,你不是唯一的王,王國頓時變得好擁擠。

陳英雄執導的《火上鍋(The Pot-au-Feu/La Passion de Dodin Bouffant/The Taste of Things)》提供相反答案。

茱麗葉、畢諾許(Juliette Binoche)飾演的Eugenie是技藝高超的廚師, Benoît Magimel飾演的Dodin既是名廚又是美食家,兩人在廚房裡長達二十年的搭唱默契,成就一道又一道的美食。舉凡食材挑揀、烹飪工序、火侯到舌尖品味,彼此口鼻舌身的講究與挑剔都極相似,往來皆饕客,談笑如易牙,別人嫌下廚燥煩,Eugenie卻最愛酷夏的火燙節氣,註定她這輩子最大的享受就在廚房。至於Dodin最珍惜的幸福就是在廚房裡看著Eugenie的眼神與手藝,心領神會默契天成,儼然伯牙子期,一旦有人遠行,不管是「破琴絕弦」的悲憤,或者「望盡千帆皆不是」的惆悵,就一點都不意外了。

《火上鍋》三分之二的劇情都在介紹一道又一道的美食,廚火間的繁文褥節既是炫技,又散發著慢工出細活的哲理意志,Dodin用「Pot-au-Feu(火上鍋)」這道平民美食回贈異國王子大而無當的御廚大餐,固然是「以下馭上」的高招,然而庶民美食依舊費工,巧妙就在於廚師打算如何烹小鮮。剩下的三分之一,倒是英文片名比較精準反應著導演陳英雄的視野:The Taste of Things的Things指的不只是食物,人與自然、食材與土地.千里馬與伯樂、友情與愛情……在在適用,Taste指的就是萬般滋味在心頭,Eugenie最後問了Dodin一句:我究竟是你的廚師?還是妻子?同行無忌,還能笑傲江湖,人生何等快慰!此時導演陳英雄安排「泰綺思冥想曲(Méditation de Thaïs)」的樂音浮現,電影與音樂同樣都是神仙伴侶的追求、煎熬與救贖。

《火上鍋》不只是美食電影,既是情愛電影,也是唱給知音獨賞的小情歌。

專業騙子:巨星論表演

好演員都會偷心,演什麼像什麼?騙了觀眾的心與眼淚,他依舊是他,難道不是騙子?

「我是個專業騙子!」丹麥影星Mads Mikkelsen在最新一期的「A Frame」專訪中這樣形容自己。
剛退休息影的英國影星Michael Caine在回憶錄中透露,大導演John Huston 拍攝《大戰巴墟卡》期間都不叫他Michael,而是直接以片中角色的名字叫他,為什麼?無非就是希望演員一直處於角色的情境/心境中。
然而,Mads Mikkelsen不愛這款沉浸式的方法表演。「那樣就太做作,太假了。」他認真揣摩詮釋每一個角色,進入角色的狀態中,但是無需「變成」角色(我的理解是:再怎麼逼真/認真,拍片現場總是另有一群非劇中人盯著你,圍著你,不是很容易出戲?專業騙子的本事不是說謊不打草稿,而是臉不紅氣不喘把一位陌生人變成老朋友,看見他,你就相信他。)
我喜歡歐洲片中的Mads Mikkelsen,不管是《謊言的烙印》、《皇家風流史》或者《醉好的時光》,都是有血有肉有人味的角色,好萊塢看中他的陰沉嚴肅,千篇一律要他演反派,一看就是壞人,而且一路壞到底,《007首部曲:皇家夜總會》如此,《怪獸與鄧不利多的秘密》和《2023 印第安納瓊斯:命運輪盤》亦然,確實不需要「沉浸」其中,換上騙子面具,轉換腔調就能糊弄觀眾,難怪只要昔日丹麥夥伴有新片邀他,他都開心接演。人生海海,有時開心賺錢,有時開心當自己,這款人生何等幸福。
Mads Mikkelsen在訪問中也提到五部他愛的電影,包括《計程車司機》、《萬花嬉春》、《現代啟示錄》、奇士勞斯基的《十誡》和俄國導演Elem Klimov 的《Come and See》,第五部我沒看過,該找來做功課了。

金門往事:焦點與重點

/以金門為主題的電影有多部紀錄片和劇情片,因為奧斯卡入圍的《Island in Between》,讓我重新檢視一下這些電影。

談到金門,多少會提到砲戰,江松長入圍奧斯卡獎的紀錄片《金門(Island in between)》,一方面追憶父親當年參與砲戰往事,另一方面拍到了今日金門砲兵操演的實況。
洪淳修導演的紀錄片《金門留念》同樣有此一場景,但是他更進一步告訴大家:表演砲操的軍裝人士中,有位女性,她是四川姑娘石成梅。
八二三砲戰緣起毛澤東1958年下令砲轟金門,導致當地軍民傷亡共3,228人,房舍全毀毀損共9,053棟。60年後,砲戰往事依舊讓人唏噓低迴,卻又另外多了憑弔歷史場景時的觀光表演。


石成梅的砲操表演有模有樣,不是洪淳修追著她問下去,一般人很難察覺她是嫁到金門的中國媳婦,砲操演出可以貼補家用,她的陸配身分更讓當年砲戰血淚傷痛多添幾分歷史錯愕與怪誕。戰爭與和平,傷痕與生計,在歷史長河中有著不同質量的砝碼。
不論是《Island in between)》或者《金門留念》紀錄的都是那塊土地上的時代眼淚,有奧斯卡加持的《Island in between》,參雜了家族情感與個人感觸,以輕柔筆觸與讓更多人看見與明白台灣、金門與中國的歷史糾葛;洪淳修的《金門留念》因為長期駐點與生活,多了在地人的特殊行業與記憶,一個由外往內看,一個由內往裡鑽,一個望遠鏡,一個顯微鏡,兩相對照,彼此對話,相輔相成。
當然,有關金門的紀錄片不能不提金門子弟董振良的系列作品,以及他從金門子弟立場省思的一貫反戰心聲;也不應該忽略黃皓傑的《越界》,他從海漂的保麗龍談到兩岸之間的中線問題,更透過生態、經濟與政治的錯綜複雜關係,紀錄下海洋不語的默默凝視。
至於與金門相關的劇情片,我最想重看的是張佩成執導,王小棣擔任副導的《血戰大二膽》,那才是有血有淚的小兵之歌。

墜惡真相:解剖辯證學

金棕櫚就是金棕櫚,兩個半小時一晃即過,映後還有洶湧後勁,《墜惡真相》從劇本、演員表演到導演的節奏掌控都極精彩。

解剖的目的在於發現真相,然而真相究竟是什麼?壓垮駱駝的是最後一根稻草?還是長期勞累?該究責的是稻草抑或勞累?
法國導演Justine Triet負責編導的《墜惡真相(Anatomie d’une chute)》透過一場墜樓命案的真相辯證,挑戰凡夫俗子「有或沒有」、「是或不是」、「是真或假」的二元認知慣性。法律或許給出了判決,但那個結果就是真相嗎?你接受的就是真相?不接受的就不是嗎?
電影中,檢察官最後一句結論是:「那是非常主觀的說法。」是啊,我們都活在主觀世界中,嘴上嚷著說客觀,真的就客觀嗎?
《墜惡真相》的案情相對簡單,雪地山區的住家中,男主人墜樓身亡,是自殺或他殺?但憑三滴濺血就能得出結論嗎?Justine Triet看似一路帶領觀眾找尋真相,其實所有的鋪排都在驗證她的核心提問:真相是什麼?她要解剖的不是命案「真相」,而是所謂「真相」的「肌理」。


Justine Triet的高明在於明白世人要答案,要簡單明白的答案,我們明知斷章取義不應該,但急需答案的我們,最易從主觀中收割內心期待的答案,於是她在《墜惡真相》中拐彎問著觀眾:你生氣時講的話是真話?或是氣話,就算是氣話,難道不比真話更真實嗎?講完氣話的人往往想要補充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可是你明明就是那個意思啊?認定「是」,自有一套推論邏輯, 堅持「不是」的人,他的邏輯推論難道就不真實嗎?


坦白說,這種論述很容易陷入各說各話的無解迷宮,所以Justine Triet舉證例例告訴大家小說家的創作可以用來檢視他的犯罪行為嗎?(小說不是虛構的嗎?為什麼可以做為定罪的依據?栩栩如生的小說情節和真實命案如此相近,為什麼不能解讀成是作家的排練/預演/告白?)學術上的論証比對,或許言之灼灼,煞有介事,適用小說的,真的就適合生活實況嗎?


同樣狀況也出現在夫妻爭吵的細節上,兒子出了狀況,誰該究責?是輪值照顧的?抑或導致照顧者分身乏術的人?放棄高薪教職,追尋美好生活,導致債台高築,該怪追尋?還是去追究為何要放棄高薪?小說寫不出來,該怪江郎才盡?還是怪責別人剽竊?習慣從結果論是非的我們,該如何量秤「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的生命困局?
文學的高妙在於一語雙關,指涉遼闊,任人撿拾拼貼,例如明明是老生常談的父子對話,為何又可以另作解讀?人生有太多說不出口的話,只能換個形式委婉表述,至於聽的人到底懂不懂?誰知道?什麼時候才懂?誰又能掌控?然而所謂的「懂」是自以為是的懂?還是作者苦口婆心藏在字裡行間的真心話,終能現身?
《墜惡真相》的迷人之處在於各個角色的行為都許可多元解讀,吵人音樂是在抗議或發洩?有歌詞的歌曲傳遞明確訊息,若換成沒有歌詞的演奏版,訊息質量還相同相等嗎?男友戀戀難忘昔日情,女人卻怎麼也想不起當日細節,你的刻骨銘心,我的渾然無感,不都是人生一再上演的「瞎子摸象,自以為是」戲碼嗎?


女主角Sandra Hüller能量豐沛,比起《顛父人生(Toni Erdmann和)》和《賣場華爾滋(In den Gängen)》更上層樓,飾演兒子的Milo Machado Graner更像是不輕易出鞘的寶劍,一出招就光芒四射,導演Justine Triet把他設計成失明孩子,聽覺與觸覺卻比一般人細膩,他聽見或想見的世界如何與真相對話?呼應著全片的真相辯證,我特別鍾意母子關係的最後一場戲,他的手勢其實提供了非常多元的想像與解釋空間。
好電影一定有好劇本,《墜惡真相》的劇本轉折讓人歎服,Justine Triet梳理劇本的場面調度與演員調控,同樣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