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嘴聽音樂:歸去來兮

得見《閉嘴聽音樂(Shut Up and Play the Hits)》其實是場意外,音樂讓我開始去聆聽LCD Soundsystem (液晶大喇叭)」,電影吸引我注意James Murphy這個人,從他選擇的下台身段中,誰不會沈思:換成你我,又會如何抉擇?

 

如果只是記錄「液晶大喇叭」的告別演唱會,《閉嘴聽音樂》就與坊間其他樂團的記錄片沒有太多差別,不必多費文字或唇舌來介紹了。《閉嘴聽音樂》的真正趣味在於透過談話節目的訪問,直接問大家一個問題:「搖滾歌手的下場是什麼?磕藥過量身亡?寫的歌沒人再想聽,抑鬱過氣?還是……?」

 

James Murphy的選擇是在樂團成立十年後,發行第三張唱片後,宣布解散,同時他拍了一部紀錄片《閉嘴聽音樂》,記錄了他的告別演唱,以及第二天的起居人生,他說:「解散樂團之後,我想去煮咖啡。」slm001.jpg

 

為什麼?不解與錯愕,其實正是《閉嘴聽音樂》建構的紀錄片神話與趣味。

 

2013年的台灣外片市場有一股非常另類的生命力,除了奧斯卡得獎紀錄片《尋找甜密客(Searching for Sugar Man)》編織了一則音樂人生的神話傳奇外,由Dylan SouthernWill Lovelace執導的《閉嘴聽音樂》更多了人生決志的價值選擇。

 

關鍵人物在於James Murphy,他在2002年組成「液晶大喇叭」樂團時,都已卅二歲了,之前,他是舞曲製作人、也做過DJ、還是DFA唱片公司的創辦人,他的音樂創作風格鮮明,一如他的演出服裝一樣充滿著知性風格:一襲合身西裝,穿襯衫,但不打領帶,滿面于思就上台演出,他懶得像其他搖滾歌手一樣在服裝或髮形或手飾上搞怪,標誌叛逆,甚至他最激烈的舞台動作,也不過是上下彈跳而已,不搞特技,更不需翻滾。他的音樂沒有華麗的裝飾音,反而是偏多節拍鮮明的單音點擊,魅力則在他的歌詞,在他的生命省思。

 

有時他問你一句:You forgot what you meant when you read what you said當你讀起自己寫的東西,卻不知是什麼意思時,

And you always knew you were tired, but then 你知道自己累了

Where are your friends tonight?這時你會問,今夜你的朋友在那裡呢?是不是就有一股莫名的哀愁橫亙心頭?那是城市浪人的心聲,那是白領階級的愁暮心結,適合紐約(那是「液晶大喇叭」的基地),也適合中年。slm004.jpg

 

有時他問自己一句:「每回我巡迴演唱回來,發覺自己頭上多了幾撮白髮時,不禁想到,外頭白了,裡頭的呢?肝或腸道呢?」他愛音樂,卻不愛被樂壇的遊戲規則給綑綁,不為莫以名之的名利折腰,於是他的斷裂與出走,就一點都不讓人意外了。

 

《閉嘴聽音樂》動人的不只是James Murphy這個人,電影的斷裂節奏也非常迷人。一會兒正是熱血沸騰的演出現場,一會兒突然樂音消失,鏡頭跳接回他的住家,時而有聲,時而無聲,精準說明了電影選擇的「紀錄」時間點,第一天是告別演唱會,這一天,James Murphy是歌手,現場喧譁;第二天是平常家居,這一天,James Murphy是凡夫,寢室寂靜。靜鬧之間的生活形態,既是歌手人生的真實寫照,也是饒富興味的生命情境:縱使盛名萬千,繁華過盡,別忘了,還是要去溜狗。它才是你最親近的夥伴(迷人的是狗如其人,難免就想笑)。slm003.jpg

 

這時候,我想起了1993年坎城影展落幕的第二天,早晨八點,我發完了《霸王別姬》和《戲夢人生》的所有得獎報導後,從記者中心蜇回影人下榻的旅館,竟然巧遇了才剛摘下金棕櫚獎的陳凱歌,是的,一夜風光,一夜無眠,從地中海吹來的清晨微風徐徐吹過我們臉龐,他把手一攤:「又是一天!」是的,繁華昨夜,頓成歷史,生命的羅盤繼續往前滾動而去,留不住的,捉不住的,全都成了昨夜的舊夢了。

 

能夠唱歌的人,誰不想唱到老?四十一歲就要告別舞台,結束樂團,固然瀟灑,難道不是一種算計?一種姿態?一種「生前告別式」的抉擇?《閉嘴聽音樂》的不俗與不平凡就在於導演勇敢質疑了James Murphy,他們的默契與共識,書寫了全片最讓人回味的句點:「很多人會記住你的成功,但會以你的失敗來定義你。」雖然,James Murphy坦承他最大的失敗就是告退,但是他的坦白未必就是最後的答案,那只是一個化學方程式,瞬間就會溶進觀眾心中,幻化成各自咀嚼,也各自定義的生命情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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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液晶大喇叭」鞠躬下台前最後滿空飛舞的白氣球,單純素雅,那是清麗的美學,那是純情而不煽情的激情,白,就讓我們各自書寫心得吧。

 

 

轉生術:皮相下的真情

如果拿電動玩具來比擬電影,對電影而言並非讚美,中國電影《畫皮2─轉生術》請來了曾替知名電玩《太空戰士》打造美學風格的插畫大師天野喜孝負責視覺工程,卻只能帶給觀眾類似電動遊戲的視覺經驗(雖然畫面大了數十倍,人物的造型與服裝也更妖艷與迷幻),未能產生美學的震動,毋寧是讓人備感扼腕的遺憾。ps-213.jpg

 

太多的似曾相識,是《轉生術》最失策的拼貼效應。

 

信手拈來的就有:趙薇飾演靖公主的黃金面具,是否就是《歌劇魅影》中那位劇院魅影的變體?費翔的天狼國巫師一角,更讓人直接想起了《星際大戰首部曲:威脅潛伏(Star Wars: Episode I – The Phantom Menace)》中的那位達斯魔,當然巫師的光頭造型更像極了《神鬼傳奇 The Mummy)》的印和闐。楊冪飾演的小雀,張翅揚飛時的造型,相較於《X戰警:最後戰役(X-Men: The Last Stand)》的「天使」,不亦如出一轍?至於馮紹峰的捉妖師一角,其實也掙脫不了《倩女幽魂》的甯采臣原型(無人可比的張國榮啊);周迅的狐狸精小唯,從衣著到扮相也帶有濃烈復古的日本怪談電影古趣。急著拼貼,卻只見舊時痕跡,不見新意,當然就沒勁了。

 

《轉生術》的攝影師黃岳泰這回雖然到了西藏取景,但是刻意添加濾鏡,試圖要以雪白、寶藍色調以突顯妖境迷離色氛,顯然是要與前一集的《畫皮》在暈黃色系下打造古典情愛的美學做切割,但是太多的濾鏡,讓電影只見妖氛,別無人氣,更不能與小唯和小雀都急著變人,急著感受花香與人氣的真愛主題相呼應,反而讓全片完全承受了電動遊戲的美學風格,一切只像場電動遊戲的幻影,別無生氣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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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過《刀見笑》的影迷不會忘記新導演烏爾善的美術與美學堅持,但是過於耽溺形式,少了戲劇骨肉,則是《轉生術》的最大致命傷。

 

整部《轉生術》的主題有二:其一,人間情愛只看皮相,不見真心,擁有皮相,就能得著寵幸;其二,狐妖們都相信只要有人願意獻出真心,就可以在日蝕之刻,轉世為人。

 

前者揶揄了愛情,鞭打了愛情,但是只點出了問題,卻提不出任何救贖對策,更不能解答既然人生真相都已如此鮮明大白,何以靖公主還是不能覺悟(或許,癡迷也是「情」教人生死相許的原因之一)?反而執意換皮;後者則是直接點出了全片的矛盾邏輯:妖就是妖,是妖就聞不到花香,就不會心痛,就不知愛為何物,既然如此,又何必急著幻化人形(唯一還算合理的解釋是妖女會被寒冰纏繞,不得釋饒,只有靖公主的熱心可以化解寒氣)?小唯靠著吃人心以保長春不墜,白髮不生,但是換得愛人真心,卻也就意謂從此失去真愛,這又是何等自私的生命與愛情選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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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生術》中陳坤飾演的霍心(又是一個墜入文字障的命名法,古人不是相信命中少心,才會以心為名?少心的霍心,才會辜負靖公主之愛,但是既然少心,靖公主又何必在乎他的真心?),其實是個怯懦的情人,他接受了階級宿命,只把愛情當成一生一世守候的癡心,但在靖公主受傷之後,他黯然戌守邊城,除了自責之外,不也是另一種不負責任的避逃嗎?至於霍心輕易就被皮相所惑,不也是小唯輕賤與玩弄了愛情?更難以成為她堅持換皮,要做和親公主,享受人間愛滋味的的動機前提。至於小雀被捉妖師的血液燙傷了皮膚,就懂得「痛」,就懂得了「愛」,更是極其白目膚淺的轉換公式,除了引人哂笑,別無意境可言了。

 

天狼國在《轉生術》中扮演著催動劇情的關鍵角色,但是編導卻又完全捉不住天狼國的角色核心。ps2-207.jpg

 

首先,誰來演巫師一角,其實差別不大,因為除了耍嘴皮子之外,武功和法力都無甚令人驚豔之處,反派角色不能讓人生心畏懼,就是白忙一場。

 

其次,更別提天狼國的攝政女王,攻城時何等威風,祭神時,卻特許兵士狂歡酒醉,最後國都要亡了,自己卻又不見蹤影,種種草率,都只証明了《轉生術》確實從各地張羅來許多漂亮形式,卻不知如何穿戴,最後只能成就一盤什錦大拼盤。

 

唯一有趣的是換皮之後的角色異處,人不成人,妖不成妖,天狼國的野心盤算竟然讓人妖都束手無策,帶來了戲劇懸念的高潮,雖然只有曇花一現的短暫片刻,但也算是全片少數教人眼睛一亮的趣味了。

龍年祈願:創作的感動

七年前,一位國際知名的大導演曾經發表一篇獎掖年輕人的感人演講,講稿的重點摘要如下:「佛說一花一世界,電影在我們面前展開了一個新的世界,他給了我們一個世界觀,一個態度,一種認同。我不想誇大電影的作用,但是我們被改變了,我們得到了滿足,我們受到了感動,我們被溫暖了,我們因此愛上了電影,我們因此變成了憤怒青年,我們都是因為愛電影才開始拍電影的。

我相信在座的各位也都經歷過失敗的苦痛,體驗過創作的孤獨和寂寞,面對過迷失和苦悶,大家卻都沒有輕言放棄。那是因為電影的魅力之一就是你相信你可以做得更好,你挑戰自身而不言悔,熱愛一件事比只是履行職責的力量更大。

電影是什麼?對我們這些電影導演來說,他是我們心中一點永遠的惦念,是眼中酸酸的淚,有時是一塊永遠也搔不到的癢癢肉,是我們煩惱和歡喜的全部。

電影是大眾的情人,也是孤獨的朋友,你有時需要去找他,走很長的路。你去找他,卻找不到,你空手而歸,無功而返,但在你就要轉身離去的時候,他卻站在了你的面前。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電影的力量不在順從而在挑戰,不在取悅而在懷疑……」這篇講稿的全文我曾經於2005130的部落格上有過全文轉載,欲見其詳,可參閱陳凱歌開講;導演良心」一文,我在龍年伊始的頭一天,重讀舊文,重新分享舊文章的心情,主要還是「漂亮話兒人人會說」,「漂亮事兒卻不是人人會做」,用陳凱歌的講詞對照他在拍攝《無極》之後跌跌撞撞的創作人生,你難免啞然失笑,知易行難,誠不虛也,但是陳凱歌的話究竟有沒有道理呢?如果真有道理,陳凱歌只是跌了一跤的失敗個案,並不需要因此否定那些話的核心價值。

 

會來藍色電影夢讀文章的朋友都是愛電影的人,一定都認同陳凱歌所說的電影功用:「我們被改變了,我們得到了滿足,我們受到了感動,我們被溫暖了,我們因此愛上了電影。」從愛好電影到下海拍電影,我深信創作者都想透過自己的汗水與才情,讓更多的人也感受到那份曾經讓我們感動的溫暖與愛。如果,創作前提少了夢想的燃燒,只視同一份工作,只想打工撈錢,忘記了原初的那份愛,只有現實名利的考量,電影成為生產線上的複製品而已,它還會激發多少動人的能量?

 

妥協,是人生帶給我們最大的課題與壓力,就像凡人都想飛,卻被地心引力給重重拉回到地面上來,所有的夢想都會在現實的壓逼下被迫妥協,讓步多的人未必失敗;堅持不讓的人,未必就一定成功。關鍵在於,一旦妥協了,原初的創意是否已然變質或者消逝?是否依舊值得追尋?我們是否真心相信電影的力量不在順從而在挑戰,不在取悅而在懷疑……」當製片或者投資人大聲告訴你這樣拍攝,電影不會賺錢時,你是否也能夠據理力爭,大聲地說:「那麼,請你退出吧!」

 

從相信出發,從愛出發,正是創作最可貴的動機,只不過,台灣電影真正的弱質困境卻還是在於「想法不少,執行力太差」,以致於不少美麗的嚮往,最後只淪成了一夜曇花,敢衝能拚的魏德聖、鈕承澤、鄭有傑、鍾孟宏和蔡岳勳等人至少都深諳片場製作原理與實務,找到突圍之道,但是電影之道學問太深,有太多先進技術,台灣影人根本一知半解,繳了不少錢,卻未必學到等值的學問,殊是可惜。

 

2011年後的台灣電影市場勃興,觀眾回籠了,排片容易了,工作機會也多了,但是我們看到的新聞局還是只會來幫即將上映的新片花錢辦個無效的集體造勢大會,卻忘了官方行銷是完全無效的宣傳行銷,即將畫歸文化部的電影官員們可不可以花點時間採訪一下魏德聖、鈕承澤、鄭有傑、鍾孟宏和蔡岳勳等這些導演,問問他們真想了解什麼製作實務,直接舉辦工作坊,邀請好萊塢生產線上的第一好手來台傳授技藝,就算名導演們無暇聽講,至於還會有一些幼苗得到灌溉滋潤,他日或許就能結出花果,不要忘記1973年中影製片廠廠長明驥辦了一次電影技術人才訓練班,才培養出錄音師杜篤之、剪接師廖慶松和攝影師李屏賓等人,不要忘記李安導演一直想安排他的製作團隊來為台灣電影人講授他們的技術心得,文化官員的責任在於培土,厚植人才實力,至於電影的花朵與彩虹,就讓有愛有信念的創作者勇敢去追逐時代巨浪吧。

 

至於國片輔導金的制度,似乎也已經到了全面檢討的時刻了,一旦商業機制已然能夠自給自足,自負盈虧之際,知名導演亦有國際集資能力之時(雖然,我也相信資金永遠不夠,投資人永遠觀望,但那是商業機制永遠得面對的風險,總不能永遠賠得都是國家賠,賺的都是自己賺吧),讓商業機制回歸商業,讓文化火苗燃向更寬廣的草根,讓更多年輕人得著養份,才是正辦的。

趙氏孤兒:仇恨的重量

中國導演陳凱歌擅長寫「恨」,從《霸王別姬》、《風月》到《無極》,都對人心有恨的描寫,入木三分。他的新作《趙氏孤兒》中,「恨」依舊扮演了關鍵主軸,只可惜只寫好了半個恨,開場氣勢萬千,結局難以為繼。

 

《趙氏孤兒》中的反派是王學圻飾演的武相屠岸賈,正派角色則是葛優飾演的平民醫生程嬰,屠岸賈因恨滅了趙氏九族,程嬰則是為救趙氏孤兒,犧牲了自家妻兒,隱忍十五年,才得能報仇。陳凱歌的得力妙筆在於「趙氏」之恨,敗筆則在於「孤兒」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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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氏」之恨的精妙在於權臣的囂張,趙文卓飾演的趙朔將軍不但娶了晉靈君的妹妹莊姬,還領軍打了勝仗,有了皇親國戚的駙馬血親,還有著保衛社稷的彪炳戰功,言談舉止之間難免就有了驕傲神色,趙朔的父親趙盾為當朝文相,不但對大司寇屠岸賈冷嘲熱諷,對昏庸的晉靈君亦沒有好臉色,不時糾正君失德亂行,趙家人的囂張,早已寫下了滅門敗象,差別只在於動手的不是君,而是連國君都敢殺害的屠岸賈。

 

《趙氏孤兒》的故事脫胎於元朝文人紀君祥所寫的雜劇《冤報冤趙氏孤兒》,邵氏公司當年曾經由嚴俊自導自演拍成了《萬古流芳》,嚴俊版本保全了莊姬(由李麗華飾演)性命,突顯了母子相會的戲劇張力,陳凱歌則是突顯了屠岸賈的陰沈,並由莊姬的剖腹早產,讓不惜殺百子以換一子的人性矛盾,達到戲劇最高潮。

 

從元雜劇到邵氏版的電影,屠岸賈無非只是貪戀權勢的惡人,粉墨登場,惡人嘴臉即已畢現,無需再有任何立體浮雕,但是陳凱歌卻不願踏入前人窠臼,套模再用,於是《趙氏孤兒》的開場就透過趙朔的出征軍禮帶出了屠岸賈備感威脅的失勢危機;進而再交代屠岸賈曾與莊姬有過一段情,最後卻被趙朔奪愛,錯失附馬身份的心痛;最後則是趙朔凱歸,君先以彈弓騒擾馬車,既而諉責給屠岸賈的矯情卸責,順利完成了君不君,臣不臣的細節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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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段過節,原本是有時間差的,但是陳凱歌透過剪接技巧,以他就教於佞臣,巡視飼養獒犬及毒蚊的野心陰謀,把羞辱往事或悲憤復仇之心全都中連一氣,時間凝縮了,劇劇緊稠了,人生仇恨的密度,替所有的叛變算計,都找到了符情合理的原委,而且就在君中毒倒地,屠岸賈就得以假傳聖旨,傳下滅趙氏九族的最後口喻,開始了撼動人心的血海追殺。

 

《冤報冤趙氏孤兒》是傳奇經典,但是有些仇恨細節卻顯得單調刻板,政爭搞到滿門抄斬,確實極盡心狠手辣之能事,但是原劇光以一句「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做屠岸賈夫子自道的說白,其實不能服人,陳凱歌替屠岸賈睚眥必報的雞腸鳥肚找齊了情傷,官辱和失勢的內外在元素,也合理解釋了他手攬大權,另立傀儡皇帝的梟雄行徑。至於趙氏父子因為氣焰囂張,不知收歛,連國君都敢斥責的德行,看似有浩然正氣,實則是不知輕重的失聰失明,不但功高震主,一副即將取而代之的模樣,更讓其他野心家怒氣攻心,急思報復壓制,趙氏毀家亡身,已是難以閃避的結局了。

 

「孤兒」則是《冤報冤趙氏孤兒》的關鍵轉折,其中更有兩個彎轉妙趣,首先是程嬰與莊姬如何易子,其次則在程勃/趙武如何報仇。元雜劇是先滅門,莊姬才生子,延緩了懸疑高潮,陳凱歌則是莊姬剖腹產子,冀圖渡子逃生,擴大了滅門的火拚效應,畢竟屠岸賈都借刀殺人害了君,即使他宣稱不殺女人,但是莊姬不想苟活,以身殉夫之情,自是更加動人;至於輪回中年得子,初為人父的程嬰身上,要救自家骨肉,還是忠人所託?自是兩難,但是形勢比人強,無力迴天,只能邊走邊瞧,只求兩嬰得能保一,他的不捨與不敢,因此多了良知血性的矛盾掙扎,《趙氏孤兒》從滅門到殺子的戲碼,確實有了峰峰相連,高潮緊連的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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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的是,《趙氏孤兒》就此峰迴路轉,第二個孤兒高潮頓時顯得蒼白無力。程嬰為了保全命脈,不惜投靠屠岸賈,程勃也成了屠岸賈的義子,求學習劍全在屠岸賈的調教下進行,深得屠氏家風,程嬰苟全性命於亂世的務實做法,卻也使得程勃得知真相,反目成仇的轉變,顯得完全沒有說服力,因為那樣的成長歷程,已經讓「恨」變得遙遠且無關輕重。

 

原劇透過程嬰畫下血淚彩圖來交代悲愴往事,但要橫移到現實人生中,卻也顯得太過一廂情願,陳凱歌急著替人物找出行動動機,卻在此刻頓然迷途,年老氣衰的程嬰,不但遇上父子代溝,還受困於兒子拜將出征的功名焦慮,陳凱歌即使安排了屠岸賈借刀殺人的困局,但是畢竟屠岸賈還是一時心軟,拔刀相救,雖然了弱了梟雄霸氣,卻也讓人生情義有了溫潤色澤。這些人情細節,都導致程勃最後的拔刀相向,既乖違了人性,也欠缺邏輯說服力,完全失去了高潮的張力。

 

趙氏孤兒:孩子的重量

陳凱歌在《趙氏孤兒》中玩了一個很揪心的邏輯議題。

 

前提之一是平民醫生程嬰中年得子,正在為命名苦,越朔將軍的夫人莊姬建議孩子取名為程勃。

 

前提之二是莊姬已經過了預產期,因為遽逢政變,趙家被滅九族,為了保住趙家最後命脈,她請程嬰剖腹取嬰,並將孤兒託附,並囑咐莫提復仇事。

 

前提之三是大反派屠岸賈搜不出趙家孤兒,於是下令滿城初生嬰兒都要報官,限期一到,還是追不出趙家遺孤,那就殺盡天下初生嬰,一子換百子,成了屠岸賈設定的血債交易。zhao1924.jpg

 

帶著趙家託孤,程嬰先回到家,主要是妻子猶有奶水,可以讓初生趙兒有奶可食,但是兩嬰共處一室,就已註定在劫難逃,必有一死,關鍵在於誰死?以及,又是如何死法?

 

程妻面對上門官兵的索嬰行動,毫不猶豫地獻出了趙家小兒,那是母親天性,沒有理由為了一位從未謀面的貴族夫人犧牲自家小兒,尤其是她才初經懷胎十月及臨盆育兒之苦,早點把禍害送出門,她的動機,其實合情入理。

 

關鍵在於送走了趙子,自家還留了一個程兒,不時還會啼鬧,在風聲鶴唳之際,如何杜悠悠之口?知道真相的程嬰此時也只能將錯就錯,權且將程兒當趙子,要唬弄大臣公孫杵臼將「趙子」護送出城…在那之前的程嬰,從來不是義士或者壯士,他一樣有著私心,「救一個算一個」是極其務實的做法,偏偏人算不如天算,程兒就是出不了城門,窩在公孫家密室的結果,就註定了以假換真的命運。

 

《趙氏孤兒》最折磨人心的劇情設計無非就在於把劇中人物(或者觀眾)逼到死角,高聲質問:「你會用什麼態度護衛親生骨肉?」天下父母心,大家的答案與選擇都相差不遠,葛優飾演的程嬰在《趙氏孤兒》中面對的難題則在於明知已經別無選擇時,是繼續「救一個算一個」的務實做法?還是淪落成玉石俱焚的雙輸結果?zhao1928.jpg

 

元雜劇中的《趙氏孤兒》傳奇,其實是先設定了忠義人性的清高主題,只看到程 嬰重然諾的犧牲態度(「犧牲」二字也是陳凱歌《趙氏孤兒》的英文片名),陳凱歌重拍《趙氏孤兒》,動機之一自然是要還原人性本色,但是顯然陳凱歌相信的是「形勢比人強」的「時勢造忠義」,眼見已經救不了程勃,從妻子手上搶下程勃獻給屠岸賈,就成為他不得不然的豪賭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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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岸賈基於虎毒不噬子的前提,相信程嬰雙手送上的嬰兒必是趙子,當眾擲子於地的親手殺嬰固然是心狠手辣的斬草除根之計,但是就算公孫杵臼先以身殉,創造了一個壁後之人必為趙子的假象,但是熟悉兵法的屠岸賈難道就不懂虛實布陣之義嗎?再加上程妻的不捨,程嬰的愴然,他能不有疑嗎?兵衛殺了悲啼的程妻,程嬰能不悲憤嗎?這麼懦弱的人何以又肯擕子投靠家屠岸賈家做門客?在有疑處不疑,豈是「寧可錯殺一百,不可錯縱一人」的梟雄性格?

 

陳凱歌試圖替《趙氏孤兒》找到更清楚明白的人性論述工程,走上關鍵的高潮時刻,卻還是一團混亂,既無法突顯悲劇英雄的張力,連亂世梟雄也突然不再精明狠絕:該心狠的,突然寬厚了,該悲憤的,突然僵硬了,大智大勇或者大仁大愛,正因為劇情失去了重心之後,突然都成了空洞的形容詞。

 

 

傷心奧斯卡:君子報仇

 

我很難忘記1994年第66屆奧斯卡頒獎典禮。

 

那是我這輩子唯一的一次前往洛杉磯採訪這項全球矚目的電影盛會,滿懷期待地想要見証華語電影首度摘下奧斯卡最佳外語片。

 

那一年,李安導演的《喜宴》和陳凱歌執導的《霸王別姬》雙雙獲得奧斯卡外語片獎項提名,一個是柏林展金熊獎得主,一個是坎城影展金棕櫚獎得獎作品,橫看豎看怎麼看,那一年的奧斯卡節氣,理應落印到華人手上。台灣和香港的媒體與電影人也都抱持著相同的信念,於是組織了龐大的參展團來到了洛杉磯,有人希望寫下歷史,有人則想見証歷史。

 

那一年,我首度進到了頒獎典禮後台專設的記者室,與來自全球的電影記者一同採訪奧斯卡得主,平面媒體一間房間,電子媒體一間,大家看著電視畫面,同步見証著典禮實況,得獎人在台上發表動人得獎感言後,還會轉往後台接受記者訪問,進入第二階段的心情分享。

 

有機會遇見頂尖的好萊塢演員與工作團隊,當然會有一種群賢畢至的欣喜之情,但是我更期待的是見証著華人寫歷史的光榮時刻,畢竟,1986年吳天明在東京影展以《老井》拿下最佳影片大獎;1988年侯孝賢在威尼斯影展上以《悲情城市》贏得金獅獎;1993年陳凱歌以《霸王別姬》獲得坎城影展金棕櫚獎,同一年,王童以《無言的山丘》獲得第一屆上海電影節最佳影片金爵獎時,我都在場目擊,都以最熱情的掌聲忘情見証,高聲吆喝…

 

十七年後的今天,我都很難相信,1994年第66屆奧斯卡的最佳外語片頒給了西班牙電影《四千金的情人(Belle epoque)》。

 

那一天,記者室裡一直很喧譁,白種人居多的外國記者對於我這個黃臉孔的記者難免好奇多看上兩眼,卻也沒空細問,大家都根據頒獎結果在鍵盤上飛快敲著電腦鍵盤,有些大明星轉到後台來時,才上去聽聽看究竟說了啥得獎心情,外語片獎頒給西班牙電影時,也沒有啥騷動,只有現場幾位台灣來的記者呆頭愣腦全都傻住了,怎麼會這樣?

 

本來以為不是《喜宴》,就是《霸王別姬》得獎,誰得都好,手心手背都是肉,寫下歷史最重要,不料,我們卻還是與歷史擦肩而過了。

 

我必需承認,那一年的準備功課做得不夠,沒有先看足所有的入圍作品,無法評估競爭對手有多強,又名《美好年代》的《四千金的情人》何以能夠勝出?現場心緒紛亂的我,完全無法做出評估,更無法寫出得體的評論,錯愕與不解,正是我愣在記者室裡的心情寫照。

 

那一年,買下《四千金的情人》台灣版權的春暉公司其實有些尷尬,以前只要能與奧斯卡沾上邊的得獎影片,票房大致都不差,《四千金的情人》卻因為打敗了李安的《喜宴》而獲獎,難免有點傷了民族情感,有些偏激的觀眾就難免賭氣不看了。

 

我就是其中之一。17年來,我一直不曾,也不想看《四千金的情人》,卻在201183屆奧斯卡頒獎前夕看到了片段,而且看得捧腹大笑,果真一笑泯恩仇,橫亙在心17年的情意結終於得到了紓解。TFs_26.jpg

 

要感謝奧斯卡的入圍電影《燃燒鬥魂(The Fighter)》,因為片中的男主角馬克.華柏格(Mark Wahlberg)與女主角艾美.亞當斯(Amy Adams)第一次約會時,就選擇了到了上流社會常去的高級戲院去看電影,馬克挑的片子就是《四千金的情人》。

 

讓我爆笑的原因有三:

第一,戲院裡面,大夥看得津津有味,唯獨馬克一人呼呼大睡。

 

第二,散場後,艾美很生氣地罵馬克約會沒誠意,呼呼大睡只是其中之一,更重要的是什麼電影不好挑,硬挑個外語片,害她從頭到尾都在讀字幕,「我不喜歡『讀』電影!」艾美大聲抗議著。

 

第三,馬克原本只是鋪路工人,原想一圓拳王夢,卻被打得鼻青臉腫,不挑住家附近的戲院看電影,就是怕被人說三道四,換到高級住宅區看西班牙電影,就不會有人認出他是誰,不會開他臉上傷勢的玩笑。偏偏,還沒走進戲院時,就有多嘴影迷大聲介紹著電影的攝影和美術手法有多精彩,還是奧斯卡贏家呢…馬克一臉尷尬,人家說的專有名詞,他一句都聽不懂,原本就不想附庸風雅,卻也不得不陷入相形見絀的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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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女友看電影卻睡著,自然是犯了約會大忌,讓我爆笑的關鍵卻是導演不著痕跡地藉著藍領工人的無福消受,消遣了《四千金的情人》的文化隔闔與階級障礙。

 

是啊,美國人也未未能夠全盤接受得獎電影,即使《四千金的情人》明明是一位逃兵竟能和一家四位千金相繼發生性關係的異色電影,也照睡不誤,看到「舊仇」的《四千金的情人》悄悄出了糗,我突然滿足了一種「終於報仇」的小心眼(但是,那是很私密的個人感受,只有經歷過我的奧斯卡創傷,才能宛轉體會我的迂心思),終於忍不住在戲院裡大笑了起來。

 

不過,小心眼歸小心眼,這場戲還是觸動了一些文化差異問題,值得一書。

 

老美心思比較單純,看電影可以聽可以看,就是不習慣「讀」;台灣人早已習慣「讀」外片,連自家的台灣電影也習慣看字幕,不但「讀」電影,在家也在「讀」電視,就在忙著讀字幕的同時,我們是不是就忽略了其他更多的電影細節了呢?答案是肯定的,答案卻也是無解的,還好,現在的DVD都可以取消字幕,下回看到一些經典好片時,不妨試試先看一遍了解大意,再選擇重點戲份,取消字幕,重看一回,或許就能更專注地發現更多畫面上的巧思了。

 

 

昔日鞏俐:謎樣的女人

「請問鞏俐小姐,葛優得了影帝獎,妳沒得獎,妳難過嗎?」一位電視記者在1994年五月坎城影展頒獎典禮上,單刀直入,毫不客氣地逼問鞏俐心情。

 

「對不起,我聽不懂妳的問題。」鞏俐也不客氣地掉頭就走,留下一臉錯愕給那位看起來很「犀利」的記者。

 

「她有敵意!」轉進電梯後,鞏俐很簡單地說出她這麼絕情,轉身就走,不給採訪記者情面的原因。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鞏俐這樣「修理」記者。

 

鞏俐難纏出了名,不過,例外也很多,1993年春天,鞏俐初訪台北時,片商安排逛華西街商場時,面對成群始終不停亮閃的照相機,她突然就指著旁邊的甘蔗汁攤,笑意盈盈地每位採訪記者說:「我請大家喝甘蔗汁!」

 

本來忙著採訪戰的攝影記者們,顯然吃了一驚,手離開了快門按鍵,臉上出現少見的笑容,不管是真情或假意,鞏俐「請客」的行動還是很窩心的,雖然「英明」的片商很快就替她買了單,但是情意和情面全都是記在鞏俐的賬上。

 

「以前一直忙著拍片,沒機會和大家說話,這次來台北還要麻煩大家」我還很清楚記得鞏俐舉杯表心意時的俐落模樣,那天她坐上車與大家話別時,還把臉貼在汽車玻璃窗上扮鬼臉,留下一個美麗的可愛記憶。

 

那麼知趣,那麼會逗笑的一個人,讓人很難與坎城時那位啥也不說,轉身就走「狠心人」聯想在一起,但是鞏俐的多變面貌就是這樣。

 

我在坎城見過三回鞏俐,三回都不一樣。

 

gl021.JPGgl02.jpggong_li_10.jpg第一次是1988年,那年二月,鞏俐主演的「紅高粱」才剛在柏林影展得到了金熊獎,那是中國人第一次征服歐洲三大影展,得到首獎。

 

乍出名,但是並沒有幾個人知道這位中國女郎就是《紅高粱》的女主角,那一年,鞏俐可以穿著最簡便的衣服,不施胭脂,雜混在人群中跟著才剛嶄露頭角的張藝謀去欣賞各國名導演的新作。

 

沒有人知道她是誰,沒有找她簽名,沒有攝影機或照相機對著她拍,她只是一位走在坎城海灘上的平常中國女人。

 

那一年的鞏俐其實很害羞地,邀她談話,結果來的卻是張藝謀,鞏俐反而站得遠遠的,含笑聽著她的導演回答各式問題,誰也不知道那個還不太會應酬交際的害羞女郎,日後卻能將《霸王別姬》裡辛辣刁蠻的菊仙姑娘,和《西楚霸王》中心機深沈的呂雉,刻畫得栩栩如生。

 

第二次則是於1993年的五月在蔚藍海岸旁見到她,正在香港趕拍《唐伯虎點秋香》的鞏俐,只能來去匆匆參加《霸王別姬》的坎城首映禮,來回坐的是三十小時的飛機,卻也只能在法國待上三十小時,那分苦其實很難對外人說。因為如果她不來,別人會擴大渲染傳聞許久的陳凱歌和張藝謀的矛盾鬥爭,如果待得不夠久,別人也會嫌她不夠誠意,白累一場。做人做到這麼痛苦,無非就是因為她紅了。

 

第三度在坎城見到鞏俐才知道她有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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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適逢《活著》首映,我剛結束一次訪問,匆匆回旅館換了大禮服,趕到影展大會堂前,時間已經是到了即將開演的最後時刻,本來擔心是根本進不了場,不料耳朵卻先聽到很多老外在高叫:「鞏俐!鞏俐!」

 

回頭一看,原來自己剛好趕上《活著》的參展影人代表團的進場行列,葛福鴻一眼瞄到我,就把我拉進行進隊伍裡,反正都是中國人面孔,做事一板一眼的老法也不多堅持查問我究竟是影人還是記者,我就這樣有了尾隨鞏俐踩上紅地毯,分享紅星風光的機會。

 

如果說史塔龍或阿諾這類好萊塢巨星走上坎城紅地毯時,引發的是如雷的「暴動」,鞏俐的威力則可以此起彼落的「騷動」來形容,十年的記者生涯,採訪過近三十回重要的大小國際影展,我是頭一回聽到有那麼多的外國人叫得出中國影星的名字,而且首度看到有那麼多的純影迷,舉起他們手中的傻瓜相機,拍閃不停,那種急切,那分自然,証明的是他們對鞏俐的認識,絕對是由於看過她的作品,喜歡她這個明星,喜歡她這個人的結果。

 

當然,我也必需承認,穿著緊身絲質旗袍亮相的鞏俐,真的符合了古書中形容美女所說的:「該凸的凸,該凹的凹。」不管是男人或女人,誰都很難不把眼睛看直了。

 

成名的滋味如何呢?在等待揭曉的前夕,鞏俐悄悄告訴我她的感受:「中國人比較怪!」即使已是成名的偶像級人物了,鞏俐覺得她還是在國外比較自由些,為什麼呢? 「有些人就是奇怪,妳是大明星,沒錯,可是妳也得吃飯,買東西吧!」這個時候,就會有些心裡不平衡的人,故意不理她,也不把她當顧客看,故意擺臉色給鞏俐看,「真是莫名其妙,我是高高興興來吃飯,不知道為何他生氣了!」

 

我沒有細問鞏俐「莫名其妙」事件的發生原委,但是要比名人更高明一些,似乎是中國人根深蒂固的自卑─自大情意結。「中國人是最愛勾心鬥角的。」鞏俐感慨地說。

 

讓她興歎的原因之一是,《活著》最初剛完成時,曾在北京對文藝界人士辦了一場試片,看完後,反應很不錯,可是第二天起,電影局的官員就接到了不少匿名檢舉電話,而且是同一個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指《活著》是反動電影,一口咬定說:「如果這個片子可以通過的話,以後什麼片子都可以過了。」對於這種病態鬥爭現象,鞏俐診斷的病因是有太多的藝文界人士「我不好,可是我也看不得別人比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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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就是好的,大家都看得到,不是我硬說他好,就是好。」鞏俐感慨地說,「但是,不好,就是不好,也是沒辦法的事。只是這次不好,並不代表永遠都不好,很多事都是說不准的,藝術表演沒有永遠的事,大家都在努力往上走,總有一天會做出一點什麼的,不能說,看到你好了,我就打你!」

 

威尼斯摘后冠時,沒有人懷疑鞏俐對藝術奉獻犧牲的成就,坎城輪到葛優稱帝,那也是眾人稱道的自然結果,偏偏有人要盯著鞏俐問她沒得獎會不會難過,「看得別人好」的鞏俐碰到這種有些挑釁味道的問題,要她不發火,還真是件怪事呢。

 

身為中國市場的頂尖影星,鞏俐強調她沒有特別的心理壓力,特別是對別人指指點點的口語批評,鞏俐的反應是「我不會聽。別人的話不要聽嘛!」對於別人干預她的私生活,她的反應是「真不懂用心何在!」但是她不是頑固死硬派,「表演上的話,我會聽,可是生活上的事,對不起,我就是我,我不會管別人怎麼說的。」

 

話雖如此,她在表演上也不是很聽別人的意見,有自己的看法。

 

例如,她演出的港片《夢醒時分》、《唐伯虎點秋香》和《天山童姥》等,都是讓專家搖頭,觀眾也不喜歡的「爛」片(鞏俐自己都不諱言用這個情緒形容詞,形容自己的作品)。

 

鞏俐的解釋是演出那些港片「完全是對自己的放鬆」,演港片,她沒有壓力,明明知道戲不好,但是一點沒有演不動的壓力,反而覺得是一種難得的放鬆,譬如她就覺得周星馳的表演是在一種全然放鬆狀態下出現的表演,一般緊繃演戲的人是無法做到他那種表演方式的;譬如在大陸拍戲就從來沒有吊過鋼絲,到香港演戲,就嘗到被吊入高空的過癮感,飛來飛去,好玩極了,至於被人批評說她的表演方式與其他港星格格不入,她的解釋是「可能是因為我還不夠爛,但是我知道了,下次再演這種戲,我就要讓自己再爛一點」。而且她還強調如果還有更爛的戲,她也可能會接演,「因為花上一個半月,去嘗試一些完全不同的生活與表演,也是不錯的事。」鞏俐說。

 

演港片是不是可以拿更多的錢呢?鞏俐想了小半會兒,「不是唯一的原因,」這話答得很有學問,如果不是片酬高一些,誰會肯那樣拚死拚活去吊鋼絲,或者任人戲耍,演個傻瓜不像傻瓜,國色也不見了的笨秋香?但是若說就是為了錢的因素才接演港片,格局也未免太低了些,鞏俐選擇的是既不偏離人心事實,但是又可以讓人不挑剔的高明方式回答,這位可以在六年間從一位默默無聞的小演員,熬成全世界最知名的中國演員,豈是省油的燈?

 

坎城期間,我曾巧遇鞏俐等一行人去「血拚」,不過,實在說,想要「血拚」的人並不是她,而是第一次出洋,對浮華世界的花花色色都充滿好奇的葛優夫婦,鞏俐出國多次,見識多,容易動心的東西也有限,所以「出血」的機會不是很多,反而是充當購物嚮導的性質大一些。

 

「金錢對我而言,是夠用就好,反正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要多了有什麼用?」鞏俐的不愛亂花錢,亂購物,葛福鴻是最佳見証人,今1994年坎城等揭曉前,兩位有錢女人就窩居在郊外旅館內,鞏俐啥也不想做,不是睡覺就是聊天,一點遊興都沒有,閒淡得可以,反而是把一心想看看法國風情的葛優,差點淡出鳥來,每天巴望著有記者來解放他,帶他出遊,「如果鞏俐真是購物狂,我們大概十幾個箱子都不夠裝的。」在尼斯機場,巧遇同機打道回港的葛福鴻和鞏俐,卻沒看到幾件行李,葛福鴻對於這位同伴的樸實無華,真是由衷讚美的。

 

錢對鞏俐而言,最實際的還是幫助家人改善生活環境,不管是父母,哥姐或家族中人,只要幫得上忙,鞏俐都是毫不吝惜的,鞏俐也說不上自己何以對家族中人特別情深,或許只能歸於血濃於水的直覺本性吧。

 

坎城期間,鞏俐就曾當著我的面三度落淚,根本關鍵都在於想起了父親,拍《活著》時,她曾允諾日後要拿著拷貝到床前放給父親看,沒想到卻爽了一個永世都不能彌補的約了。

 

「父親快五十歲時才生了我,我們叫做『老疙答』,所以他特別疼我,寵我、慣我,」接到父親過世消息時,鞏俐人在海外,家人體諒她的工作特性和海外作戰的艱苦,特別要她事情忙完後再回家,所以幾度掌聲響起時,她實在情不自禁就會想起再也不能和她分享光采的父親,而黯然,而泣下。

 

多次和鞏利聊天,她最不想談的人就是大夥最關心的張藝謀,「我們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就是那樣嘛,有什麼好談的?」從工作到相戀,她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時候動的心,反正兩人就很自然地走在一塊,拍過無數的片子,承受過無數的雨打風吹,未來是什麼,她不必多告訴別人,兩人的事,就放在兩人的心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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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在坎城獲得了評審團大獎,葛優也膺選影帝,勝利之夜,我特地側耳傾聽越洋報喜的鞏俐如何在電話裡叫張藝謀,但是她什麼也沒叫,一張嘴就開始轉播頒獎實況,是不是至親之人,都會自然省略掉親密的稱呼呢?

 

答案或許在各人的心中有不同的詮釋,我只知道,那個晚上的鞏俐,拿著電話筒的鞏俐是極其興奮地告訴張藝謀所有的得獎喜悅,再回想幾個小時前,那位讓鞏俐生氣的記者問題,我不禁要想,那個記者若能進得了鞏俐香閨,不曉得她還會再問怎麼樣的問題,對這位謎一樣的女人,問什麼話是都要小心的。

年度電影:英國人口味

侯孝賢曾經得過黑澤明獎,那是20051030晚上的事,侯孝賢在那一年的東京影展頒獎典禮上,從黑澤明導演的長女黑澤和子手中接下了「黑澤明獎」。

 

侯孝賢是第一位獲得黑澤明獎的華人導演(第二位是陳凱歌),不過,侯孝賢得獎的意義更不凡,畢竟黑澤明是第一位在威尼斯影展獲得金獅獎的日本導演(作品《羅生門》),侯孝賢則是第一位在威尼斯影展獲得金獅獎的華人導演(作品《悲情城市》),不管是從小津安二郎到侯孝賢,或者是黑澤明到侯孝賢,台灣和日本電影美學與電影文化的影響,是有其共鳴與連結的。

 

你很難想像如果黑澤明得到了黑澤明獎,外人會怎麼看待,怎麼想像,「太奇怪了吧!」應該是很多人都會由衷說出的感言。不過,這種怪事,日前卻在英國真的發生了,焦點人物是名導演李察.艾登保祿(Richard Attenborough.),他得到的是第四屆<李察.艾登保祿電影獎>All-Time Legend award(永恆傳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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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人舉辦的<李察.艾登保祿電影獎>,分為影評人和觀眾票選兩大類,二十八日公布了最後結果,英國地區影評人選出的名單為

年度電影FILM OF THE YEAR):《天外奇蹟(UP)》

年度電影人FILMMAKER OF THE YEAR):《阿凡達(Avatar)》的導演詹姆斯柯麥隆(JAMES CAMERON

年度男演員PERFORMANCE OF THE YEAR BY AN ACTOR):2009月球漫遊(Moon)》的山姆.洛克威爾(SAM ROCKWELL

年度女演員PERFORMANCE OF THE YEAR BY AN ACTRESS):《名媛教育(An Education)》的卡莉.穆里根(CAREY MULLIGAN)》

年度編劇SCREENWRITER OF THE YEAR):《型男飛行日記Up in The Air)》的JASON REITMAN SHELDON TURNER,

新秀RISING STAR):《名媛教育》的卡莉.穆里根

永恆傳奇ALL TIME LEGEND 李察.艾登保祿

 

英國觀眾票選獎的結果則為:

年度電影音樂CLASSIC FM’S ‘FILM MUSIC OF THE YEAR’ AWARD):《哈利波特:混血王子的背叛(HARRY POTTER AND THE HALF-BLOOD PRINCE)》

年度最佳英國電影ALAN TITCHMARSH SHOW’S ‘BRITISH FILM OF THE YEAR’ AWARD):《哈利波特:混血王子的背叛》

最佳新導演獎BRIT FILM.TV’S ‘BEST NEW DIRECTOR’ AWARD):2009月球漫遊(Moon)》的丹肯.瓊斯DUNCAN JONES(他的父親就是知名歌手大衛.鮑依David Bowie),大衛的本名叫做David Robert Jones)。

年度三D電影(BRIGHTON ARGUS’S ‘3D FILM OF THE YEAR’ AWARD ):《阿凡達AVATAR)》

電影中最佳英國場景VISIT BRITAIN’S ‘BEST USE OF UK LOCATIONS USED IN A FILM’ AWARD《哈利波特:混血王子的背叛》

蘇格蘭「名單雙周刊」年度電影獎THE LIST’S ‘FILM OF THE YEAR AWARD (SCOTLAND)):《聖誕頌(NATIVITY)》

VENUE 雜誌年度電影獎:VENUE MAGAZINE’S ‘FILM OF THE YEAR’ AWARD《天外奇蹟(UP)》

柏明罕郵報年度電影獎:THE BIRMINGHAM MAILS’ ‘FILM OF THE YEAR’ AWARD:《聖誕頌(NATIVITY)》

製作MIDLAND年度電影獎EM MEDIA’S’ BEST FILM MADE IN THE MIDLANDS’ AWARD):《找一張床(UNMADE BEDS)》

 

這份名單告訴我三件事:第一,英國民眾真的很愛《哈利波特》系列電影,畢竟那是純粹的英國製品,所以即使影評人公正不偏心,觀眾卻毫不遮掩他們對《哈利波特:混血王子的背叛》的赤忱擁護。

 

第二,請注意英國人推荐的2009月球漫遊(Moon)》、聖誕頌(NATIVITY)》、《找一張床(UNMADE BEDS)》和《名媛教育(An Education)》四部作品,那是一份可以參考借鏡的選片指南。當然大衛.鮑依虎父無犬子的傳奇,亦很吸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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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英國人以李察.艾登保祿之名設定李察.艾登保祿獎,當然是因為他們肯定李察.艾登保祿對電影的貢獻,他的導演作品包括《甘地(Gandhi)》、《影子大地(Shadowlands)》,《奪橋遺恨(A Bridge Too Far)》、《卓別林與他的情人(Chaplin)》和《永遠愛你(In Love and War等片,其實他最早是演員出身,演過的作品包括《34街的奇蹟(Miracle on 34th Street)》《第三集中營(The Great Escape)》等六十部作品,也包括新世代影迷亦不陌生的《侏儸紀公園(Jurassic Park)》,現年89歲的他以幽默的口吻說:「我誠摯地向這些值得尊敬的得獎人致賀,我很榮幸也能躋身其中(I offer my warmest congratulations to this admirable set of winners,” Attenborough said in a statement. “And I am honoured to be amongst them.)。李察老矣,但是影響力仍在,他一輩子都離不開電影,如今還主導著不少電影活動,稱他為世紀傳奇,真的是並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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