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鞏俐小姐,葛優得了影帝獎,妳沒得獎,妳難過嗎?」一位電視記者在1994年五月坎城影展頒獎典禮上,單刀直入,毫不客氣地逼問鞏俐心情。
「對不起,我聽不懂妳的問題。」鞏俐也不客氣地掉頭就走,留下一臉錯愕給那位看起來很「犀利」的記者。
「她有敵意!」轉進電梯後,鞏俐很簡單地說出她這麼絕情,轉身就走,不給採訪記者情面的原因。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鞏俐這樣「修理」記者。
鞏俐難纏出了名,不過,例外也很多,1993年春天,鞏俐初訪台北時,片商安排逛華西街商場時,面對成群始終不停亮閃的照相機,她突然就指著旁邊的甘蔗汁攤,笑意盈盈地每位採訪記者說:「我請大家喝甘蔗汁!」
本來忙著採訪戰的攝影記者們,顯然吃了一驚,手離開了快門按鍵,臉上出現少見的笑容,不管是真情或假意,鞏俐「請客」的行動還是很窩心的,雖然「英明」的片商很快就替她買了單,但是情意和情面全都是記在鞏俐的賬上。
「以前一直忙著拍片,沒機會和大家說話,這次來台北還要麻煩大家…」我還很清楚記得鞏俐舉杯表心意時的俐落模樣,那天她坐上車與大家話別時,還把臉貼在汽車玻璃窗上扮鬼臉,留下一個美麗的可愛記憶。
那麼知趣,那麼會逗笑的一個人,讓人很難與坎城時那位啥也不說,轉身就走「狠心人」聯想在一起,但是鞏俐的多變面貌就是這樣。
我在坎城見過三回鞏俐,三回都不一樣。
第一次是1988年,那年二月,鞏俐主演的「紅高粱」才剛在柏林影展得到了金熊獎,那是中國人第一次征服歐洲三大影展,得到首獎。
乍出名,但是並沒有幾個人知道這位中國女郎就是《紅高粱》的女主角,那一年,鞏俐可以穿著最簡便的衣服,不施胭脂,雜混在人群中跟著才剛嶄露頭角的張藝謀去欣賞各國名導演的新作。
沒有人知道她是誰,沒有找她簽名,沒有攝影機或照相機對著她拍,她只是一位走在坎城海灘上的平常中國女人。
那一年的鞏俐其實很害羞地,邀她談話,結果來的卻是張藝謀,鞏俐反而站得遠遠的,含笑聽著她的導演回答各式問題,誰也不知道那個還不太會應酬交際的害羞女郎,日後卻能將《霸王別姬》裡辛辣刁蠻的菊仙姑娘,和《西楚霸王》中心機深沈的呂雉,刻畫得栩栩如生。
第二次則是於1993年的五月在蔚藍海岸旁見到她,正在香港趕拍《唐伯虎點秋香》的鞏俐,只能來去匆匆參加《霸王別姬》的坎城首映禮,來回坐的是三十小時的飛機,卻也只能在法國待上三十小時,那分苦其實很難對外人說。因為如果她不來,別人會擴大渲染傳聞許久的陳凱歌和張藝謀的矛盾鬥爭,如果待得不夠久,別人也會嫌她不夠誠意,白累一場。做人做到這麼痛苦,無非就是因為她紅了。
第三度在坎城見到鞏俐才知道她有多紅。
那天適逢《活著》首映,我剛結束一次訪問,匆匆回旅館換了大禮服,趕到影展大會堂前,時間已經是到了即將開演的最後時刻,本來擔心是根本進不了場,不料耳朵卻先聽到很多老外在高叫:「鞏俐!鞏俐!」
回頭一看,原來自己剛好趕上《活著》的參展影人代表團的進場行列,葛福鴻一眼瞄到我,就把我拉進行進隊伍裡,反正都是中國人面孔,做事一板一眼的老法也不多堅持查問我究竟是影人還是記者,我就這樣有了尾隨鞏俐踩上紅地毯,分享紅星風光的機會。
如果說史塔龍或阿諾這類好萊塢巨星走上坎城紅地毯時,引發的是如雷的「暴動」,鞏俐的威力則可以此起彼落的「騷動」來形容,十年的記者生涯,採訪過近三十回重要的大小國際影展,我是頭一回聽到有那麼多的外國人叫得出中國影星的名字,而且首度看到有那麼多的純影迷,舉起他們手中的傻瓜相機,拍閃不停,那種急切,那分自然,証明的是他們對鞏俐的認識,絕對是由於看過她的作品,喜歡她這個明星,喜歡她這個人的結果。
當然,我也必需承認,穿著緊身絲質旗袍亮相的鞏俐,真的符合了古書中形容美女所說的:「該凸的凸,該凹的凹。」不管是男人或女人,誰都很難不把眼睛看直了。
成名的滋味如何呢?在等待揭曉的前夕,鞏俐悄悄告訴我她的感受:「中國人比較怪!」即使已是成名的偶像級人物了,鞏俐覺得她還是在國外比較自由些,為什麼呢? 「有些人就是奇怪,妳是大明星,沒錯,可是妳也得吃飯,買東西吧!」這個時候,就會有些心裡不平衡的人,故意不理她,也不把她當顧客看,故意擺臉色給鞏俐看,「真是莫名其妙,我是高高興興來吃飯,不知道為何他生氣了!」
我沒有細問鞏俐「莫名其妙」事件的發生原委,但是要比名人更高明一些,似乎是中國人根深蒂固的自卑─自大情意結。「中國人是最愛勾心鬥角的。」鞏俐感慨地說。
讓她興歎的原因之一是,《活著》最初剛完成時,曾在北京對文藝界人士辦了一場試片,看完後,反應很不錯,可是第二天起,電影局的官員就接到了不少匿名檢舉電話,而且是同一個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指《活著》是反動電影,一口咬定說:「如果這個片子可以通過的話,以後什麼片子都可以過了。」對於這種病態鬥爭現象,鞏俐診斷的病因是有太多的藝文界人士「我不好,可是我也看不得別人比我好!」
「好的,就是好的,大家都看得到,不是我硬說他好,就是好。」鞏俐感慨地說,「但是,不好,就是不好,也是沒辦法的事。只是這次不好,並不代表永遠都不好,很多事都是說不准的,藝術表演沒有永遠的事,大家都在努力往上走,總有一天會做出一點什麼的,不能說,看到你好了,我就打你!」
威尼斯摘后冠時,沒有人懷疑鞏俐對藝術奉獻犧牲的成就,坎城輪到葛優稱帝,那也是眾人稱道的自然結果,偏偏有人要盯著鞏俐問她沒得獎會不會難過,「看得別人好」的鞏俐碰到這種有些挑釁味道的問題,要她不發火,還真是件怪事呢。
身為中國市場的頂尖影星,鞏俐強調她沒有特別的心理壓力,特別是對別人指指點點的口語批評,鞏俐的反應是「我不會聽。別人的話不要聽嘛!」對於別人干預她的私生活,她的反應是「真不懂用心何在!」但是她不是頑固死硬派,「表演上的話,我會聽,可是生活上的事,對不起,我就是我,我不會管別人怎麼說的。」
話雖如此,她在表演上也不是很聽別人的意見,有自己的看法。
例如,她演出的港片《夢醒時分》、《唐伯虎點秋香》和《天山童姥》等,都是讓專家搖頭,觀眾也不喜歡的「爛」片(鞏俐自己都不諱言用這個情緒形容詞,形容自己的作品)。
鞏俐的解釋是演出那些港片「完全是對自己的放鬆」,演港片,她沒有壓力,明明知道戲不好,但是一點沒有演不動的壓力,反而覺得是一種難得的放鬆,譬如她就覺得周星馳的表演是在一種全然放鬆狀態下出現的表演,一般緊繃演戲的人是無法做到他那種表演方式的;譬如在大陸拍戲就從來沒有吊過鋼絲,到香港演戲,就嘗到被吊入高空的過癮感,飛來飛去,好玩極了,至於被人批評說她的表演方式與其他港星格格不入,她的解釋是「可能是因為我還不夠爛,但是我知道了,下次再演這種戲,我就要讓自己再爛一點」。而且她還強調如果還有更爛的戲,她也可能會接演,「因為花上一個半月,去嘗試一些完全不同的生活與表演,也是不錯的事。」鞏俐說。
演港片是不是可以拿更多的錢呢?鞏俐想了小半會兒,「不是唯一的原因,」這話答得很有學問,如果不是片酬高一些,誰會肯那樣拚死拚活去吊鋼絲,或者任人戲耍,演個傻瓜不像傻瓜,國色也不見了的笨秋香?但是若說就是為了錢的因素才接演港片,格局也未免太低了些,鞏俐選擇的是既不偏離人心事實,但是又可以讓人不挑剔的高明方式回答,這位可以在六年間從一位默默無聞的小演員,熬成全世界最知名的中國演員,豈是省油的燈?
坎城期間,我曾巧遇鞏俐等一行人去「血拚」,不過,實在說,想要「血拚」的人並不是她,而是第一次出洋,對浮華世界的花花色色都充滿好奇的葛優夫婦,鞏俐出國多次,見識多,容易動心的東西也有限,所以「出血」的機會不是很多,反而是充當購物嚮導的性質大一些。
「金錢對我而言,是夠用就好,反正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要多了有什麼用?」鞏俐的不愛亂花錢,亂購物,葛福鴻是最佳見証人,今1994年坎城等揭曉前,兩位有錢女人就窩居在郊外旅館內,鞏俐啥也不想做,不是睡覺就是聊天,一點遊興都沒有,閒淡得可以,反而是把一心想看看法國風情的葛優,差點淡出鳥來,每天巴望著有記者來解放他,帶他出遊,「如果鞏俐真是購物狂,我們大概十幾個箱子都不夠裝的。」在尼斯機場,巧遇同機打道回港的葛福鴻和鞏俐,卻沒看到幾件行李,葛福鴻對於這位同伴的樸實無華,真是由衷讚美的。
錢對鞏俐而言,最實際的還是幫助家人改善生活環境,不管是父母,哥姐或家族中人,只要幫得上忙,鞏俐都是毫不吝惜的,鞏俐也說不上自己何以對家族中人特別情深,或許只能歸於血濃於水的直覺本性吧。
坎城期間,鞏俐就曾當著我的面三度落淚,根本關鍵都在於想起了父親,拍《活著》時,她曾允諾日後要拿著拷貝到床前放給父親看,沒想到卻爽了一個永世都不能彌補的約了。
「父親快五十歲時才生了我,我們叫做『老疙答』,所以他特別疼我,寵我、慣我,」接到父親過世消息時,鞏俐人在海外,家人體諒她的工作特性和海外作戰的艱苦,特別要她事情忙完後再回家,所以幾度掌聲響起時,她實在情不自禁就會想起再也不能和她分享光采的父親,而黯然,而泣下。
多次和鞏利聊天,她最不想談的人就是大夥最關心的張藝謀,「我們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就是那樣嘛,有什麼好談的?」從工作到相戀,她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時候動的心,反正兩人就很自然地走在一塊,拍過無數的片子,承受過無數的雨打風吹,未來是什麼,她不必多告訴別人,兩人的事,就放在兩人的心中吧。
《活著》在坎城獲得了評審團大獎,葛優也膺選影帝,勝利之夜,我特地側耳傾聽越洋報喜的鞏俐如何在電話裡叫張藝謀,但是她什麼也沒叫,一張嘴就開始轉播頒獎實況,是不是至親之人,都會自然省略掉親密的稱呼呢?
答案或許在各人的心中有不同的詮釋,我只知道,那個晚上的鞏俐,拿著電話筒的鞏俐是極其興奮地告訴張藝謀所有的得獎喜悅,再回想幾個小時前,那位讓鞏俐生氣的記者問題,我不禁要想,那個記者若能進得了鞏俐香閨,不曉得她還會再問怎麼樣的問題,對這位謎一樣的女人,問什麼話是都要小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