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練達皆學問,人情世故亦文章。《維納斯》的電影劇本就有這等功力。
一位你不認識的人死了,通常,就死了,你不會去特別注意他的生命歷程,更不會去看他的訃聞。
一位你認識的人死了,不管是天年,或是猝逝,難免都會有聲歎息;一旦他還是位知名人物,應該就會生平事略的追思文字,你或許會逐字逐句細讀這些我們俗稱為訃聞的文字。
但是誰會在乎訃聞的長短呢?死者不會,也來不及追究了;會計較的生者通常有三類,一類是家屬故舊,一類是媒體記者和編輯,他們關心的是自己的專業有沒有被別人比了下去;第三類的人最特別,就是從別人的訃聞長短來估算自己的訃聞佔多少版面呢!這類人通常都已到了生命夕陽時分了,隨時都可能上天堂報到,所以才會那麼在乎自己的訃聞有多長,因為訃聞是自己最後告別的重量。
很多男人,生前重視自己的性器官有多長;死後則重視自己的訃聞版面佔多大。坦白說,都很無聊,但是卻也很真實。人生在世就是會去計較一些雞毛蒜皮的事。
今年第八度與奧斯卡影帝獎擦肩而過的影星彼得.奧圖日前接受「花花公子(Playboy)」雜誌訪問時,有過一段很有趣的對話:
問:你怕死嗎?
答:怕死了。
問:為什麼?
答:因為死了就沒有未來了。
問:最近一次想到自己快要死了,是什麼時候?
答:今天早上四點。
這段問答,有虛有實,有真心亦有誇飾,不必太認真。其實,只有百無禁忌的人,才可能這麼大膽又自在地開自己和死亡的玩笑。
死亡到底有多可怕?人到黃昏可能才會有比較迫切的感受,年輕人讀訃聞,有如隔世傳奇,老人讀別人的訃聞,往往卻有恍如昨日的蒼涼感,深怕死神的鐮刀不小心就會掃到這堆枯黃的枝梗來了。
老朽,或許比一死了之更折磨人。彼得.奧圖就坦承上了年紀之後,有兩件事不能做了:喝酒和打板球。前者是器官不允許,後者則是體力不允許了。無力留春住,一切就只能歎息嘍!
然而,彼得.奧圖卻也是幽默又達觀的,在他的新作《維納斯》中, 就不時浮現這種練達人生的智慧火花,例如,他飾演的莫里斯會與死黨固定泡咖啡館,看報紙聊 天,其中,報紙上最吸引他們的是昔日好友的去世,生命到了風燭殘年,唯一能計較的就只剩訃聞佔了報紙多少篇幅。一旦好友能夠有一張年輕時的帥哥照被編輯選 中,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那種風光,讓排隊等死的老者真心慕羨。
這時,電影中出現了一段充滿感慨與消遣趣味的對話:
問:「又一個人走了?」
答:「對。」
問:「不知道我死了訃告會有幾行?」
答:「大概一段。」
年輕人喜歡吹牛打屁,老年人也是一樣的,只是議論的選材重點不同,酸溜醋意兼修理打趣的對話,也只有相交一輩子的人才能出口成章的毒舌風趣,而且不怕被對方給捶胸拍頭的。
敢於開自己玩笑的人,多多少少都是豁達之人。《維納斯》中的彼得.奧圖就是典型實例。年輕時,他風流倜儻,又是劇場菁英,很容易就接受誘惑,拋妻棄子另結 新歡去了;然而,年老後,他得空就會去探視由1970年代紅星凡妮莎.蕾德烈芙(Vanessa Redgrave)飾演的糟糠前妻,把自己好不容易掙得的一點片酬悉數拿給她,要她去添購暖氣好過冬。彼得.奧圖的角色就是「愛盡情義在」的典型,然而, 老伴也是少數會關心你的近況的人,於是接下來彼得就可以與前妻分享自己的秘密:
「我必須動一個手術」
「什麼手術?」
「前列腺,只是例行手術」
「莫里斯,我很抱歉。」
「妳一直希望動刀把我閹割。」
前列腺不在陰莖上,也與睪丸無關,不符合一般人的閹割定義,彼得.奧圖不是生理常識有問題,而是他在談笑間交代了自己的病情和手術,同時也開了自己和前妻 一個玩笑,少年風流往事讓妻子想要把他閹了,是多寫實的心情寫照,如今人都老了,才由醫生動刀修理,一語雙關的生命笑話,其實是走過人生風雨才能有的自我 消遣。
《維納斯》的好看就在於劇本字字珠璣,隨時都有讓人會心一笑的力量。
例如,他在生命的最後寒冬時光要求去看海,然而要求女伴替他脫鞋好去再碰觸海水,「太冷了,莫里斯。」女伴不太願意,於是他順口接了一句:「我知道,一直 都是那麼冷。」這也是一語雙關的話,可以解釋成是嚴冬水寒,另一方面則是隱喻自己血液循環不佳,雙腳早就是經常冰冷的,冷是最接近死神的溫度感覺了。那種 無奈,卻又帶著坦然,讓人菀爾,卻又不禁黯然。
類似這種悲喜交加的情緒,也是彼得.奧圖希望在《維納斯》中傳送的訊息:「裝死容易,喜劇最難(Dying is easy. Comedy is hard)。」能夠迎接死亡,又揄揶死亡,那真要有非凡功力才能企及,Hanif Kureishi所寫的《維納斯》的劇本堪稱是人生智慧火花的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