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肉相殘,早已不是新鮮的故事,而是代代相傳的劣根性。
聖經「創世紀」中,夏娃之子該隱拿地裏的出產為供物獻給耶和華,但是耶和華不中意,祂看上的是牧羊的亞伯獻上的羊脂羊油獻,該隱就大大地發怒,變了臉色。 耶和華因此譴責該隱行得不好,才不蒙悅納,而且提醒他,罪與恨的感覺就已經迫近他了,但是該隱聽不進去,兄弟兩就在田間吵起架來,結果,該隱把亞伯殺了。 這是人類歷史上的第一椿兇殺案。
這則神話明白昭示世人,即使親如手足,在取悅主子的過程中亦會有得失心,會計較,會起貪嗔殺心!取悅主子是為了面子,也是為了福澤,但是更多的兄弟情仇,卻是單純的權力和欲望爭逐,最慘烈的往事就要算李世民誅戮兄弟,逼父王退位的玄武門事件了。
兄弟鬩牆,骨肉相殘,一直是創作者偏好的議題之一。
張藝謀的《滿城盡帶黃金甲》主體結構改編自曹禺的名劇《雷雨》,然而,劉燁、周杰倫、秦俊杰三兄弟的韓家三兄弟為了不同目的,分別擁護父王、母后和自立,被迫兵戎相見的故事,正是玄武門事件的改良版(差別在於:政變是由母后發動的)。
馮小剛的《夜宴》,不也是弟弟葛優毒殺了哥哥,自立為帝後,還要迎娶嫂嫂章子怡嗎?
希臘國寶導演安哲羅普洛斯的《悲傷草原》,同樣描寫了希臘的內戰,一對雙胞胎兄弟因為投靠了立場不同的敵對陣營,而在前線駁火對抗嗎?他們唯一舉白旗停火的時刻是母親去世時的喪報,然後,戰爭繼續,血流繼續,歎息依舊……
英國導演肯.洛區(Ken Loach)獲得2006年坎城金棕櫚獎的作品《吹動大麥的風(The Wind That Shakes the Barley)》,則是將骨肉相殘的悲劇,包裝成最後高潮的催淚引信,他要觀眾在心中高喊:「不要…不要…」卻又無力迴天,進而能在淚眼婆娑中,沈思反芻 戰爭的本質和意義。
《吹動大麥的風》的故事從1920年講起,地點在愛爾蘭,當地人民因為不堪英軍爪牙的殘暴鎮壓,積極尋求獨立,席尼.墨菲(Cillian Murphy)飾演的Damien(戴米安)就因為看不慣英軍隨意殺人打人的行徑,參加了愛爾蘭共和軍,以游擊隊作戰方式爭取愛爾蘭獨立。期間他們一度因 為被同胞舉發藏身行蹤而下獄,逃獄後,戴米安發覺告密人竟然是從小看著他長大的小鄉親,同是故鄉人,只因為正值交戰狀態,大家都在生死關頭,他接獲的指令 是殺無赦,被迫狠心咬牙開槍射殺這位遭受僱主威脅而洩密的小鄉親。
後來,愛爾蘭共和軍的抗爭行動逼退了英軍,雙方簽署了停火協定,愛爾蘭雖然仍屬於大英國協,但是可由愛爾蘭人自行治理,戴米安的哥哥泰迪因而成為政府軍的 要員,但是戴米安去堅持抗爭,一場英國人對抗愛爾蘭人的戰爭,不但演變成愛爾蘭人對抗愛爾蘭人的戰爭,更成為這對兄弟之間的戰爭,最後,戴米安被俘,泰迪 要他供出軍火藏放處,但是戴米安提醒他,當年他們是如何槍決了告密的小鄉親,他不能做叛徒,於是,這場兄弟相殘的悲劇就在泰迪的淚水中落幕。
肯.洛區在《吹動大麥的風》中用了雙重對比的手法,使得這齣親情悲劇有了更鮮明,更催淚的視野。
首先,他讓我們看見了愛爾蘭人不肯配合英軍,堅持用母語自報姓名,就會被凌虐致死的慘劇,擁有軍火暴力的軍警大呼小叫地高舉槍隻,就怕手無寸鐵的老百姓不 配合,甚至意外反擊;多年後,愛爾蘭人自己當家了,清查反抗份子,卻照樣是喳呼不斷,拿槍對著自己的同胞,好像隨時都要開火似的……透過對比,我們看到了 歷史在循環,在重複,在輪替,立場換了,台詞和動作卻是一樣的,人在不知不覺中重複著曾經讓自己痛恨的行為和心態。
這份對比,在受害人的母親身上看得最鮮明,患難時,她收容也照顧過共和軍的戰士,但是形移勢改後,同樣一群共和軍卻換穿了加害者的衣裳,歷史的無情和吊詭,在母親的叫喊聲中,聲聲撕裂著觀眾的心。
其次,革命志士相信為了勝戰,為了完成理想,即使犧牲了自由和人性也在所不惜,這是戴米安不惜開槍殺害自己同胞的動機;多年後,同樣的道德困境落在他哥哥 身上,開槍射殺鄉親的戴米安有崇高的口號可以缷責,射殺自己兄弟的泰迪不也是同樣基於自己的政治信念,不惜把親情踩踏進血泊中嗎?
這份對比,在受害人的親屬身上看得最鮮明,小鄉親的母親曾經泣打著戴米安,誓言一輩子不要再見他;戴米安的遺孀乍聞噩耗時,不也同樣泣打著泰迪,要他滾嗎?透過對比,人生的荒謬,化成無解的歎息。
《吹動大麥的風》用最單純的敘事結構,用了最平易可懂的對比方式,讓兄弟相殘的故事有了更高視野的人性觀照點。多年來,風依舊吹過大麥的田野,可是戰爭的血淚繼續在不同的麥田中上演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