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德昌:海灘的一天

兩個多星期前,我選用了席慕蓉小姐的詩作「酒的解釋 ─新醅」來詮釋張愛玲的小說電影《半生緣》,看中的其實就是詩中的這幾句話:

在釀造的過程裡 其實

沒有什麼是我自己可以把握的

包括溫度與濕度

包括幸福

今天重看了楊德昌執導的《海灘的一天》,突然就又想起了這首詩,這幾句話。

時間是最佳証人,是最終審判。花前月下的所有盟約,只有時間可以見証你的忠誠或怯懦或背叛;電影藝術的成就,也同樣是在避開了票房的壓力後,給予藝術作品最後的砝碼,讓你在人生或歷史的天平上,一個應有的地位。

在創作的過程中,只能憑著勇氣、信心和血性一股腦往前衝去,那是一生能量的縱放,但是沒有人知道最後的結果會是什麼,你只知道,如果不衝,你是什麼都不會有的。

二十三年後重看《海灘的一天》,你突然就明白了「什麼是我自己可以把握的,包括溫度與濕度,包括幸福…」什麼是年輕歲月必定要往前衝的動能…。

有多少電影在十幾二十年後還值得你重看?還讓你看得津津有味?最近我接連重看了楊德昌的《恐怖份子》和《海灘的一天》,突然就明白了什麼叫做藝術的永恆。寫你想寫的文章,不為稻粱,只為夢想;拍你想拍的電影,不限框架,只為夢想…時間就會給你的癡與愚,一個最後的仲裁的。

楊德昌早在1983年就拍出了《海灘的一天》,他的腳步超越了時代,他的手法開創了台灣電影的新格局,可惜的是台灣人冷落了楊德昌與他的這部作品。最讓我迷戀的除了電影的敘事結構,就要屬聲音處理了。

《海灘的一天》的聲音處理很多是畫外音,很多是聲音蒙太奇,眼前是鋼琴家胡茵夢的盛年丰彩,聽到的卻是她少年懷春的青春語絲,一張螢幕畫布上我們看到的是雙重時空的美女今昔;眼前是左鳴翔飾演的張艾嘉哥哥,被父親逼得相親娶親,不能與胡茵夢共結連理時,憤而去投棒球出氣的場景,球一聲聲地擊中壁面,但是畫面一轉,球聲還在憤怒地擊牆,我們看到的卻是多年後,終於有機會聽著張艾嘉憶述哥哥當年背叛愛情的真相的胡茵夢,球聲穿越了時空,穿透了無緣男女的記憶心房。

這類的聲音技術不是特別先進,效果卻很傑出,效果是所有電影技法的最終目的,技法再繁複卻不能呈見感人力量,就是失敗的;反之,即使是最樸質的技法,只要效果高跳,你照樣會感動。

當然,《海灘的一天》也有它的局限性,例如:

01.張艾嘉如果真的留起清湯掛麵頭,會不會更像北一女的學生?

02.胡茵夢如果真的多花時間苦練鋼琴,她的演奏場景會不會更讓人歎服?

03.徐明如果不是那麼誇張輕佻,毛學維不是那麼僵硬,楊德昌不要找那麼多的電影導演來客串徐明公司的職員,寫實的力量會不會更強猛(就像小戽斗所飾演的漁民那樣自然)?

當然,《海灘的一天》也有它的殘缺無奈,例如:

01.為什麼台灣找不到楊德昌的早期作品?我是僥倖收藏了《海灘的一天》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VHS,才得以時時勤撫拭,其他的年輕人要到那裡品嘗台灣曾經誕生過的電影心靈呢?

02.為什麼台灣找不到《海灘的一天》的劇照和海報呢?為什麼反而是美國的imdb的網站才有海報連結?為什麼只有北京的電影資料館才有《海》片一張小小的劇照呢?我們的疏忽,告別了多少的珍寶呢?

看不見,並不代表不存在;看不到的作品,並不意味它就落伍了。楊德昌有機會拍攝《海灘的一天》時,或許就像席慕蓉所形容的那樣,沒有太多是他可以把握的,但是他衝刺達陣的成績,悄悄收錄進電影膠捲裡了,這就夠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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