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電影,理應能讓觀眾看到,也發掘出更多的歷史和人生真相,實話實說,因而成為編導最常用的手法。
手法固然重要,心態和目的更是操控這個手法的關鍵羅盤,稍有閃失,實話,也不過是個包裝的手段,未必能人世更加清明,反而會是更多的渾沌。
美國導演朗.霍華是位手法純熟的好萊塢工匠,所有的運算規矩早已成竹在胸,因而可以隨手成方圓,他的最新作品《最後一擊(Cinderella Man)》就運用了精準的人性心理學來操作觀影情緒。
在人的部份,電影的男主角布萊達克(James J. Braddock)是傳奇的拳手,曾經閃亮,曾經沈淪,然後在黃昏時刻復出拳壇,出人意料地摘下拳王腰帶;在時代的部份,布萊達克從殞落到再生的年代,正是美國經濟大蕭條的年代,多數人都是灰頭土臉的時候,他的打拚傳奇,成了最佳的勵志金言,電影一開場標榜的「多數美國人都在卑躬屈膝的時候,他帶領我們昂然屹立(When America was on its knees, he brought us to our feet)。」就已經清楚標示了電影的拍攝動機和營利目標。
911事件後,美國國力衰頹,軍事外交深陷泥沼;風暴災禍又迭創百年慘事,《最後一擊》的應景推出,明顯是好萊塢投資賬冊上有利可圖的炒作點,因為,你真的很少看到一個像布萊達克這麼符合美國精神的正面人物。
在公民學上,正面人物是陽光名詞;在戲劇學上,正面人物的堅守原則與信念卻經常被扭曲、嘲諷成食古不化的老頑固。但我相信朗.霍華絕對無意玩這種文字遊戲,他創造的布萊達克真的是堂堂正正的正面英雄,年輕風光時,只知奮力打拳,但是傷了手,又遇上經濟大蕭條,就得過著三餐不繼,缺糧沒電的生活,他的咬牙求生,卻又堅持不偷不搶不把孩子送給親友養的基本人格,頓時成為濁世裡最不尋常的清流。
所以,當你看到他堅持要把孩子偷來的火腿送回肉鋪;當你看到餓到不行時,還向兒子承諾絕不把他送給別人養;當你看到他家已經停電沒有暖氣,只得厚著臉皮到俱樂部向昔日老友尋求賞賜時,你就是會被他的精神所感動。
人的淚腺和理智其實是經常平行運作,很難相互牽扯,淚腺讓你流淚,可是理智就會告訴你說:「布萊達克在拳王賽的記者會上宣稱他打拳的目的只是想要掙點錢,讓孩子有牛奶吃。」涙腺因為這句話而開了閘門,然而理智就會告訴你:「他們家的牛奶,可是用老爸和對手的汗水與血液換來的啊!」
人生是殘酷的戰鬥,很多人在職場上的奮鬥確實是靠殺伐和毀滅來創造自己的生機與財富,布萊達克只會打拳,只會靠打拳來營生,那就是殘酷人生的真相,不管他平常多麼慈眉善目,多麼照顧妻小,上了拳擊台,他就必需靠著摧毀別人來完成自己(不如此,他就只能被人摧毀,連帶妻子也會受辱),觀眾享受他「笑談渴飲匈奴血」的豪情,卻也默默接受了他的經理人不時在他的耳旁用各種粗鄙的言語羞辱對方,激勵他的鬥志的殘酷真實。
牛奶鮮美,鮮血漆厲,甜美的果實是要用血汗換來的,就表面上來看,這是句非常誠實的生命告白,而且每天重覆地在我們的生活裡搬演著。打拳就打拳吧,流血就流血吧,黑馬能夠戰勝,當然有其毅力,精神當然可佩,然而茹毛飲血是原始人草創歷史的必經路途,最根本的生存法則,不必拿著牛奶來包裝,不必拿著妻小來美化,不必以善行美德來標榜著說「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所有的文明修飾語詞,坦白說,無非就是一種姿態,一種宣傳,越是感性,欺世盜名的意圖越是明顯。
所有的競技場上,不管你是多懂得禮數,不管你是多懂得惺惺相惜,一旦要爭雄,你就是要想盡方法來擊敗、摧毀對手。人間俗子只為勝利者歡呼,失敗者呢,隱在暗處喘息啜泣,還是得回到家找一個藉口來慰安,找一帖藥劑來療傷,繼續迎接明天的太陽。
電影需要正面人物,因為那是夢想和希望所繫,然而太過完美的人物,太過炫麗的口號,帶給你的不是更美麗的光明,而是強光下讓人睜不開眼,不願去相信的慘烈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