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三日是很特別的一天,我抬頭看看天,覺得老天好像在對我眨了眨眼。
下午五點的編輯會議上,國際中心指出一年一度的諾貝爾文學獎終於要在晚上七點左右宣布得獎名單,我其實沒有放在心上,照樣忙著版面規畫,照樣去拿便當,還嫌中午的義大利麵帶著太多的蒜味,口腔不舒服,還跑去買超級清涼的口香糖。
七點半,回到位置上,心血來潮,打電話給副刊主編問問誰是得主?去年,我在藝文中心任職,好死不死地,得主給了《鋼琴教師》的原著葉利尼克,好死不死地,好友何穎怡出版了一套冷門的電影小說,《鋼琴教師》恰巧就是其中之一,在一分鐘內我們就找到了何穎怡通知她這個消息,人還在吃晚飯的何穎怡還笑嘻嘻地要我別開她開心,渾不知接下來的兩個小時之內,她得趕出兩千字的兩篇文章給兩家報社。我則是因為熟悉《鋼琴教師》,還曾經在一次座談會中,用了「愛無能」這個字來形容伊莎貝拉.雨蓓飾演的女主角,所以也順手寫了一點葉利尼克的文章,那是我和諾貝爾獎的第二次結緣。
以前,我只是根據報上的訊息去尋找諾貝爾獎得主的文章作品來閱讀,直到高行健得到了諾貝爾獎,才有了實戰接觸。
因為他和李行導演是好友,我又多蒙李導演提攜關照,所以在副刊人仰馬翻的時刻,即時找到李導演補了篇訪問,李導演也大方餽贈了當時已經絕版的「高行健戲劇六種」給我,總算在一翻兩瞪眼的新聞戰中,也能貢獻些微心力。
電話接通時,主編直接告訴了我得主,語氣有些匆忙:「哈洛.品特!」品特?我嚇了一跳,外電的預測名單中並沒有他啊!品特?那不是三十年前開始接觸英美戲劇時,嚮噹噹的名字嗎?品特?我不是今年三月才做過一點有關的研究嗎?
我打開自己的資料庫,是的,兩年前,在誠品講堂做「文學電影」時,就做過品特改編的小說電影《法國中尉的女人》的一點資料整理;今年三月,應邀至台南做「電影中的電影」專題報告時,就又重新看了電影和小說,同時也在外電上讀到了品特不滿布希和布萊爾政府的中東政策,決心「投筆從政」,要以良心和風骨評斷政事的心路歷程,於是就順手寫下了一篇夾譯夾敘的文章。
主要是因為當時我極力捍衛台灣的知名導演也有表達自己政治信念的自由,不應該因為理念不同,就受到異議人士的嘲諷與笑罵;看到了英國文人可以因為自己的信仰,暢所欲言,沒有人會替他戴賣國賊的帽子,沒有人會因為他的講話不迎合當道,就斥他為英奸……我心中好生感慨,言所當言,是知識份子最美麗的人格節操,維護這種美德,不也是後生晚輩的我們應當效法跟進的嗎?
沒想到,時隔半年後,文章的主角成為文壇桂冠主人,找出這篇文章時,我的心和手都有點顫抖,人生真有這麼巧的因緣嗎?花了半個多小時的時間,我把原來三千多字的文章,改寫縮併成一千四百字的文章,半個小時後,就傳到副刊主編的手中。
那不是奇蹟,那是累積。我在心裡告訴自己,沒有人會相信我能在半小時之內完成這麼一篇文章,快,不重要,言之有物,才重要。能夠讓更多的台灣讀者看到品特的一些想法與風骨,其實才更重要!可惜,報紙版面有限,文章不能全登,至少我盡力在截稿時間前完成了一點文字工程,做為曾經讀過品特劇作,也對他的電影劇本深深歎服的讀者,這其實只是份內該做的事。
半夜下班後,騎著腳踏車回家,天上的細雨逐漸加大了雨勢,擋風外套早已濕藍一片,心裡想著今天的諾貝爾獎文章原委,我猛然抬頭望了望天,天上灰茫茫的,看不見星星,但是老天似乎在向我眨眼,好像在對我說著:「還能寫文章的時候,別偷懶,繼續寫……」一陣微風吹來,雨水濕透了我的臉龐。
以下就是發表在自由時報副刊的全文
英雄的骨氣,文學的良心
◎藍祖蔚
哈洛.品特的大名對於熱愛英國文學、現代劇場的人而言,一點都不陌生,其實,他和電影的淵源也很深,叫好又叫座的電影《最後的大亨》和《法國中尉的女人》,都是依據文學名家費茲.傑羅(F. Scott Fitzgerald)和符傲思(John Fowles)的原著小說改編搬上銀幕,也只有他的妙筆、功力和巧思,才能掌握原著特殊的後設主義精神,讓「電影中的電影」和「文學中的文學」相互輝映,讓觀眾經歷一場文學與影像雙重交錯對話的迷離效果,沒有他,這兩部電影不會這麼教人盪氣迴腸。
除了文學才華,哈洛品特最讓我佩服的卻是他堅守信念,為所應為的英雄光采與骨氣。
今年春天,哈洛.品特一度公開宣稱他今後投筆從「政」,他不是要參選政治,不是要角逐官位,而是要以銳筆揭發政治人物的欺騙與訛詐。關鍵就在於美國發動的伊拉克戰爭上,以及英國布萊爾首相的附合呼應行為上,面對一場查無實據,師出無名,卻已經血流成河的掠奪與殺戮戰爭。
品特在九一一事件後,就對美國領袖布希和布萊爾聲氣相當地聯手鎮暴反恐行為不以為然,他在去年九月的伊拉克戰爭辯論會上公然宣稱:「自由、民主和解放,這些名詞到了布希和布萊爾手中,就意謂著死亡、毀滅和混亂!」面對著英美兩國強力主張的風潮中,他獨排眾議的清論確有振聾啟聵的力量!
發表這篇評論時,品特已經七十四歲了,不是老先生火氣大,他原本就是一路走來,始終如一的性情中人,早在一九五八年,他才二十八歲時,就已經寫下擲地有聲的這幾句話:「真實與不真實之間並沒有明確的分野,真實與虛偽之間亦然,世上事物不盡然非真即偽,卻可能是同時包容了真與偽。我一直信仰這種主張,在藝術世界裡我依舊秉持著這種信念來探索。身為作家,我支持這種理念,做為公民,卻不能這麼做。身為公民我一定要問: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年輕時,誰不曾義憤填膺,誓言改革,然而,又有多少人能在時隔四十七年後,依舊記得自己年輕時就立誓要發掘生命真相的火焰熱情,更能身體力行,拖著老邁的身軀繼續奮戰。
將近半世紀的風霜閱歷,沒有讓品特變得保守世故,在老邁肉身裡,青年時期那顆火熱的心依舊狂燒,我你依稀可以看到一個不屈不撓的靈魂,昂揚地為自己的信念在奮戰,那不是當代的唐.吉訶德,是什麼?
這樣的心靈,這樣的節操,讓他在2004年的八月發表了一首新詩「特別關係(The Special Relationship)」 ,以淒厲的意像表達了戰爭禍害的人間悲情:
The bombs go off 炸彈爆裂
The legs go off 腿離身
The heads go off 頭離身
The arms go off 手臂離身
The feet go off 腳離身
The light goes out 燈光滅
The heads go off 頭已毀
The legs go off 腿已斷
The lust is up 貪欲張揚
The dead are dirt 死者污\nThe lights go out 燈火滅
The dead are dust 死者如塵土
A man bows down before another man 一個男人在他人身前彎腰
And sucks his lust 吸吮著他的貪欲
知識分子要有良知,不能隨波逐流,要敢於做異議分子,要不迎合當道,要做個我心如秤的忠誠反對黨……早已享有令名的哈洛.品特為什麼要站上前線?為什麼要對抗官府主流?為什麼要干冒不諱,善盡公民職責?
不是每位英國人都支持他的信念,詩人歸詩人,作家歸作家,詩人和作家同樣都是公民,享受公民權利,善盡公民義務,誰曰不宜?
一路堅持自己的信念,一世清寒,卻不改其志的人,才堪稱是真英雄。沒有了文學良心,沒有了藝術堅持,其實我們是什麼都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