溝,做為名詞,是障礙,造成了距離,卻也提供了審視的空間。溝,做動詞用,則是一種尋求通暢的努力。雖然,不一定成功,成功也不一定就幸福。
愛情,不應該受階級限制,但是階級卻真實存在,而且無所不在。
熱戀中人,階級不是問題,一旦共處,一旦成家,階級瓶頸卻就現形了。
法國導演Abdellatif Kechiche執導的《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La Vie d’Adèle – Chapitres 1 & 2)》就委婉地揭露了看得見與看不見的階級障礙對愛情的傷害。
《藍》片的本質是愛情電影,描寫的是年紀相差五歲的Adèle與Emma的同性戀情,在彼此看對眼的來電剎那,沒人想過階級,而且階級也從來不是問題,但是Adèle是一般勞工,Emma卻是畫家的本質,看不見的距離與矛盾,都逐漸滲透到她們的生活中。
關鍵不在耳鬢廝磨的戀人之間,而在鄰近友伴。
那一天,Emma在家宴客,Adèle擔任主廚,她煮的義大利麵,讓Emma的朋友讚不絕口,但是Adele卻備感失落,因為她固然可以滿足大家的口腹,卻進不了這群文藝圈份子的話題之中。
不是美術系學生,不是美術愛好者,誰能夠分辨誰是埃貢(Egon Schiele)或克林姆(Gustav Klimt)那個作品較好,Emma的朋友都是藝文中人,談的都是藝文話題,Adèle或許知道梵谷或畢卡索是誰,但是一聽到埃貢或克林姆的名字,她就接不上話,只有在一旁聆聽傻笑的份兒。是的,知識份子嚮往「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美麗境界,但是Adèle從來不是鴻儒,藝術的世界中,她只是個白丁,接不上話,插不進嘴,就是無形的壓力。
朋友聚會偶一為之,勉強應付過關,日子照過,問題核心在於Adèle與Emma的肉體沒有距離,心靈呢?Adèle可以是Emma創作的靈光繆思,但她真能看透心悸的動人能量,如何轉化成藝術上的美善嗎?她如何洞悉及擁抱情人的靈魂呢?
並不是學藝術的就高人一等,而是彼此的生活圈與關心議題相差太懸殊,高中時期的Adèle也曾熟讀十八世紀法國古典喜劇作家兼小說家馬里沃(Pierre de Marivaux)的未終篇小說「La Vie de Marianne」(本片的法文片名《La Vie d’Adèle》不但與小說書名體例結構相同,書寫女性感情的企圖亦然),Adèle講不出太多的文藝理論,卻很能享受小說女主角的情感歷程,那是她認知與認同的世界,不必附和亦不必迎合,可以悠遊自在,但那也是俗世男女迷戀的談情說愛內容,從閱讀再身體力行,紅塵世界的情感教學往往就是如此翻版,Adèle進不了Emma的世界,同樣地,Emma對於Adèle的世界又有多少關心與理解呢?
許多情人是日久生情,Adèle與Emma則是日久生疏了。生活階級的知識與品味障礙是其一,日久生疲,激情不再,感動不再,則是其二,前者勉強不來,後者亦然,就算Emma的丰采依舊讓Adèle動心,已經震盪出縫隙的溝裂,只會繼續擴大,再難平復。
Adèle的職業先是幼兒園的老師,既而進了生產線,職業無貴賤,但是環境往往就會羈絆了靈魂與肉身,Emma對她談沙特哲學,Adèle如何消受?Emma繼續往藝文世界的深處鑽去,Adèle如何追隨?生活格局不同,重心自然不同,就算境界沒有高低之別,但是障礙卻像一道隱形的牆,就會讓人走得跌跌撞撞,一不小心就會被絆一跤。
愛人的世界真的很像打乒乓,旗鼓相當,打來就虎虎生風,難免還會互爭瑜亮;有高手願意伺候新手,勉強亦可成局,但是新手老沒進步,再有耐心的高手也會洩氣。一代哲人胡適文質彬彬,不知風靡多少紅顏,他的夫人江冬秀識字不多,他們的生活交集與共鳴不多,但是江冬秀馭夫有道,嵌合有術,胡適雖有不少紅粉知己,畢竟不及於亂,他們魂靈有溝,心意卻依舊通暢,我等後輩,也只能透過「醉過方知酒濃,愛過才知情重,你不能做我的詩,正如我不能做你的夢」的詩句揣摩這位哲人的寂寞心緒了(當然,還有彼此的包容與忍耐)。Emma不是胡適,Adèle就更不似江冬秀了。
《藍》片最傷情的描述是分手多年後,Adèle出席了Emma的畫展酒會,愛人其實已經離她好遠好遠了,Adèle忘不了Emma的好,但Adèle更清楚她與Emma的鴻溝已難聚合,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吧,電影告訴我們這個故事只是Adèle生命的第一章與第二章(La Vie d’Adèle – Chapitres 1 & 2),就算終究成寶藍變成了灰藍,怎知未來的第三章或第四章,不會有其他的綺麗色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