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築巢人》的那個冬日下午,台北陽光很豔,氣候溫潤。我遠遠看到《築巢人》的男主角陳爸爸就騎著他的那輛招牌折疊式單車在附近閒逛,他沒有急著來聆聽試片回響,只悠閒享受冬陽,他的騎車身影是《築巢人》最鮮明,也最突兀的形象,看到本尊,想起電影,導演的影像捕捉,讓電影輪廓更加立體了。
《築巢人》的開場很震撼,但是多數人只聽見聲音,看不到發生了什麼事。那是沈可尚精心的選擇,一如《築巢人》的終場,你不敢相信你所聽見的結論。開場是問號,終場也是問號,但是你會帶走的,卻可能是無數個驚歎號!
《築巢人》的主角是一對父子,兒子陳立夫有自閉症,父親陳鴻棟則是獨力照顧兒子的單親爸爸。自閉症患者往往會有人際關係障礙、語言表達障礙及行為障礙,一般人很難理解,亦很難溝通。路人遇見自閉症患者,可以擦肩而過,不聞不問,或者皺一下眉,或者留下一眼好奇,但是患者的父親不能不管,他們相依為命,他必湏找出可行的方式與孩子溝通,也因此,他比誰都擔心:一旦他走了,誰來照顧孩子?
好萊塢電影《雨人(Rainman)》向世人揭開了自閉症患者的神秘面紗,但是《雨人》美化了自閉症患者的傳奇能力,卻淡化了照顧的辛勞,《築巢人》的陳立夫遠比達斯汀.霍夫曼(Dustin Hoffman)魁梧許多,雖然他也同樣有著獨特才華(繪畫與),一旦情緒失控,卻是相對弱小的陳鴻棟很難控制的。
或許正因為如此,沈可尚發現了陳鴻棟平常騎著小摺上下班的方式時,找到了最便捷的形象符號: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陳鴻棟不成比例的身影相對渺小,也相對脆弱;但是他又穿戴得西裝筆挺,因為他的正職是在旅行社工作,原本可以像其他中產階級一般過日子,卻因為照顧罹病孩子,生活內容與品質因而起了截然不同的變化,穿西裝騎小摺的身影,可以解讀成城市遊俠,卻也更像與社會步調格格不入的邊緣人了。
陳鴻棟的家,則有著另外一股空間壓力。陳立夫很愛從街上揀回來各式雜物,堆得住家既小又亂,幾乎很難迴身。父兼母職的陳鴻棟,不管孩子心情好不好,願意扒上幾口飯菜,每天都做上好大一堆菜,先讓孩子衣食無憂,其他再逐步解決。此時或許你就會更加明白,沈可尚替陳鴻棟做訪問時,先要他穿西裝打領帶,卻要他坐在一棟壁面水泥剝落,窗櫺老舊的空蕩牆面前受訪,欠缺生活美學的灰色環境,不是更清楚呼應著他的生活實貌?
陳立夫對色彩很敏感,對蜂巢也很有興趣,加上手很巧,創作出來的畫作或摺紙作品,有著素人的自在活潑,亦能從幾何圖案的美學結構,排列出成吸睛的圖案組合,差別在於沈可尚無意從「奇觀」來打造自閉症的「神話」,反而是從陳立夫不時追尋著世間的蜂巢,但是到了他手上,卻成為另類的破壞。行為的矛盾,其實是呼應著《築巢人》的另一主題:父親在撐持築巢,兒子呢,卻是在無意和無心之間,悄悄著鬆動著家的結構。
看見自閉症患者日常生活的真相,其實是《築巢人》真正想紀錄的事。看著父子間很難「正常」對話(不是有問有答,而是答非所問,或是萬問不離其答…),看見不時就會脫口而出的威脅語言,看見一個生日蛋糕,可以讓情緒完全凍僵的難以「理喻」或許就更能體會片頭會用「聲音」,而非「畫面」,讓觀眾「知道」:乒乒乓乓的喝斥「真相」,蘊藏著多少的絕望與無奈。領路的父親,有時也會跌跤;守護的父親,有時只能隱忍。因為,有的病可以治得好,有的病,卻只能求不要惡化。面對著每日重複,每天循環的人生,做父親的,除了努力築個巢給孩子,又還能如何呢?
沈可尚的電影一向不愛重複既有體制,他堅持自己的文法、品味,書寫自己的生命觀察,他的紀錄片《野球孩子》,完全避開了棒球場上的熱血時刻,反而讓你更清楚沒有勝利光環的人生,其實更接近生命真相;他的劇情片《茱麗葉》中的一闕《兩個茱麗葉》,關懷著精神病患的情境、處境與心境;《昨日的記憶》的《通電》一則,同樣書寫著失智症帶給照顧家人多大的精神與氣力折磨。他是一位認真的創作者,因此他的作品比其他台灣導演更沈重,也更有厚度,只要有緣得見,你就會從震撼中得到更多開悟。
《築巢人》故事主題並不艱澀,困難的是生命的隧道出口,光度並不明亮,《築巢人》在情緒膠著的時刻,沈可尚選擇了很多出人意表的空鏡頭,多了詩意,也多了呼吸;他的剪接節奏,更讓觀眾在故事與真相間,有了本想閃躲,最後卻選擇擁抱的推力。有這樣的創作者,其實是台灣影壇的福氣。就算目前的力量只有一點一滴,但是我們期待著:涓涓細流終成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