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刀魚之味:小津三帖

初,因為《東京家族》,大量閱讀了小津安二郎的相關書籍;年底,《秋刀魚之味》則讓我細細咀嚼了小津的作品,信手寫下三帖筆記,註記著我在2013年的所見所思。

小津學,早已成為電影研究的顯學,論者無數,創見有限。三帖隨筆,但求直寫我心,至於評價如何,就交給讀者了吧。

 

一,不過三

 

不論是音樂、舞蹈、戲劇或文章,重複是個靈光的技法,可以創造韻律,可以標示精髓,可以突顯焦點,但是重複有節,不宜過三,多了,就落了窠臼,刻意雕琢,反鈍了光芒。

 

《秋刀魚之味》開場戲是平山周平(笠智衆飾演)的辦公室傳出女職員即將嫁人的喜訊,「幾歲了?」「廿四!」兩句話,就帶出了周平的心中焦慮,女兒路子(岩下志麻)也廿四歲了,依舊待字閨中,借問「婚期」未有期,連個對象都沒有。

 

接下來是老友河合秀三(由中村伸郎飾演)來訪,提及有意替路子做媒,不急啦,還早啦,周平未置可否,但是河合秀三的第二記重拳,實實在在落在周平心上。

 

aut010.jpg第三拳則是周平與秀三等同學宴請昔日恩師佐久間(由東野英治郎飾演),老師晚景淒涼,自營一家破舊麵店,家裡還有個老姑娘伴子(由杉村春子飾演)照料,做爹的沒替女兒找到如意郎君,就必定誤了女兒幸福,睹人傷情,如此三個回合,周平嫁女之心意已決,電影的動力主軸就此熱騰轉動了。

 

但是,小津這時繞了個小彎,不去忙相親的事,轉來探索婚姻的況味,成家就有幸福嗎?小津同樣給了不同勁力的三筆書寫。

 

周平的長子幸一(由佐田啓二飾演)儀表堂堂,但是經濟能力有限,妻子秋子(岡田茉莉子)馭夫甚嚴,每天嘀嘀咕咕地計較著買冰箱、高爾夫球桿和皮包的瑣碎事上,逼得幸一只能向父親借錢,卻又還多要了些零錢,這款兒子,與賢淑路子形成了多強大的對比?

 

周平與秀三還有位同窗堀江晋(由北竜二飾演),娶了位嫩妻,即使得靠壯陽藥揚志,但是喜上眉梢,生龍活虎。那是周平心嚮往之,卻不能及,也無意觸碰的生命選擇,只用老友健康做為笑談揶揄話題了。

 

周平鰥居多時,家中大小事全靠女兒張羅,倒也平順自在。那天遇上了昔日從軍部屬,換了家居酒屋,老闆娘(岸田今日子飾演)體貼多禮,不時讓他會想起亡妻,此後只要得空,就會前往買醉,念舊之情,孺慕之心,呼應著家庭幸福的奏鳴曲。

 

三筆輕描,小津的價值判斷,已有定論。因此才進入婚嫁主題。

 

相親話題首先是周平提及的,但是路子似乎對大哥幸一的好友三浦(由吉田輝雄飾演)有好感,可是幸一慢了一步問詢,三浦誤以為路子無意,因此另有新歡,並已論及婚嫁。周平頓時有誤了佳期之歎,急著回頭找秀三要人,卻又被唬弄周平說又慢了一步,讓焦慮周平急到出汗了。等到秀三吐露實情後,就該周平告知路子相親事誼。

 

aut020.jpg路子的處境是極其不堪的。暗戀的男人沒了結果,父親與大哥卻又急著把她嫁出去,就算她逆來順受慣了,也沒由來地落下眼淚,小津安二郎從沒告訴我們路子最後嫁的郎君是誰?嫁女是周平心的心願,但是女兒究竟是做老姑娘好?還是匆匆嫁人幸福呢?看不見新郎的這場婚禮,不過三的情感波折,是否就蕩漾出沒有答案的歎息呢?

 

二,戰爭

 

19371212,小津安二郎在揚州城外度過了他的卅四歲生日。

 

是的,中日戰爭期間,小津拍完了《淑女忘記了什麼(淑女は何を忘れたか)》,就被日本陸軍徵召入伍(19379月到19397月),軍階是日本華中派遣軍直屬軍部野戰瓦斯部隊第二中隊步兵下士,先做了伍長,後來才升做軍曹。九月登陸上海,參加淞滬會戰,隨後,部隊轉攻南京。兵馬倥,想來小津也無心過他卅四歲生日,第二天,日軍攻陷南京,根據田中真澄整理的小津書信發現,小津的部隊則是在廿日進入了南京。

 

在戰爭年代,誰能拒絕國家徵召?從軍之前,就算小津已經拍過卅六部劇情長片了,在國防部的眼中,他只是個堪用的士兵,國家對外宣戰,國民誰能拒絕?就算創作時的小津真能堅持原則與風格,但在大時代的洪流裡,不隨波逐流,就只有滅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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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津在中國戰場時寫過從軍日記,也拍過四千多禎照片,做為國家殺人機器的一員,瓦斯部隊的任務就是放毒氣,小津的主要工作據說是聯絡和補給,他的「陣中日誌」也曾寫下部隊長否認有部下強暴了老婦人的女兒,然後一刀就殺了前來抗議的老婦人。伍長小津保持沈默,他寫入日記中的文字成了無情時代,最最肅殺的烙印。

 

二戰期間,小津只拍了《戶田家兄妹(戸田家の兄妹)》和《父親在世時(父ありき)》兩片,結識了他的愛將笠智眾,往後的廿年,笠智眾成為他雕塑日本男人形象的最佳樣版。

 

戰爭結束前夕,小津被松竹派到新加坡去拍紀錄片,日軍戰敗,他也成為戰俘。電影公司必需為國家服務,導演也必需為戰爭奉獻,戰爭亂世,人性還剩多少光輝?倖生的人,誰的手掌不曾沾有血腥?多少人為了生存必需殺戮?多少人是為了掠奪而放縱自己的殘暴天性呢?歷史見證,也審視著每個被環境與欲望扭曲的靈魂。

 

是的,小津後來絕口不提戰爭,所有的電影創作,全無殺氣。那是不敢碰觸的傷口?良知的反省?還是創作上的節制?

 

三,軍艦進行曲

 

小津安二郎的電影,少不了音樂,但是地位卑微,只是可有可無的旁襯,沒有傳世的主題樂章,作曲家的主要工程不是提供過場音樂,就是簡單的時代音樂。唯獨《秋刀魚之味》裡出現了三回「軍艦行進曲(軍艦マーチ)」。

 

這首曲子是明治30年(1897年)問世的歌曲,由當時在橫須賀海軍樂隊任職的瀨戶口藤吉作曲,鳥山啟作詞,旋律輕快,容易跟著吟唱,符合了軍歌激勵士氣的基本需求(世上哪有靡靡之音的軍歌?),歌詞如下

守るも攻むるも黒鉄(くろがね)の 能攻會守的黑鐵

浮かべる城ぞ頼みなる  是可信賴的水上之城

浮かべるその城日の本の   日本的水上之城

皇国(みくに)の四方(よも)を守るべし  守護皇國四方

真鉄(まがね)のその艦(ふね)日の本に  日本鋼鐵軍艦

仇なす国を攻めよかし  攻擊敵國

 

第一次聽見「軍艦行進曲」是在王童導演的1987年作品《稻草人》。日治時期的台灣青年不時得受命出征,最後只換來一罐骨灰,日方至少在返還骨灰時還懂得用軍樂隊奏樂致敬,現場演奏的就是「軍艦行進曲」,只是樂音方落,台灣人就用嗩吶奏起哀樂,雙方各自表述,一哀一榮,何等無奈,又何等諷刺。

 

後來,中國導演姜文在2000年的作品《鬼子來了》中,更讓這首「軍艦行進曲」貫穿全片,電影以八年中日戰爭的河北做背景,村民擄了日本人做人質,殺與不殺之間,左右為難,但是時運逆轉,人生荒謬也來了大翻盤。姜文安排了日本軍樂團從山邊走向曠野,隨處可聽聞樂聲的走吹練習,顯示了日本軍威的無所不在,算是用音樂書寫時代背景的巧思妙筆了。aut027.JPG

 

《秋刀魚之味》中的男主角周平在二戰期間是海軍艦長,在老師的麵館裡巧遇昔日部屬坂本芳太郎(由加東大介飾演)時,來到坂本常去的居酒屋,酒酣耳熱之際,老闆娘播放了「軍艦行進曲」,軍樂昂揚中,從軍往事就在步伐、軍禮和軍歌交錯中,完成了他們的懷舊之旅。坂本還說他不懂日本何以戰敗了,否則他們今日該在紐約了吧?戰敗何能言勇?但是酒後狂言,又吐露了多少日人心思呢?aut019.p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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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友情觀點上來看,用軍歌串起從軍往事,其實是不值大驚小怪的平常技法,差別在於「軍艦行進曲」成為周平的註冊商標,帶兒子去重睹母親風情(老闆娘長得有些像他的亡妻),也再放了一次,周平嫁女兒的那個晚上,老闆娘看到滿心鬱卒的周平,想討他開心,又再放了一次「軍艦行進曲」,這一回其他的酒客也跟著起舞,甚至還模彷起當年的軍情廣播,搭著樂音,揭露了日軍戰敗的訊息。

 

aut022.png小津的這場戲,激起了很多中國人的反日情結,怪責小津沒有終戰反思,反而緬懷軍國榮光,但是我願從「好漢不提當年勇」的男兒心腸另做解讀,當過兵的人誰不曾回味軍中糗事,風光或失意都已成往事,除了一笑,還能如何?《秋刀魚之味》中的男人們都走過二戰年代,軍歌憶往,絲毫不勉強,關鍵在「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場面話,幾人真能實踐?熙來攘往,爭名逐利的俗人啊,誰負誰勝天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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