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大導演薩雅吉.雷(Satyajit Ray)生前接受Bert Cardullo訪問(Revisiting Satyajit Ray: An Interview with a Cinema Master;http://brightlightsfilm.com/50/rayiv.php) ,提到電影術的本質時曾經說過:「我認為電影藝術最強的性格在於捕捉與溝通人心的細微。這種細微可以透過動作、姿態、聲音起伏、光影變化或者周遭環境的變動來呈現,但是未必要用一連串的鏡頭或演員動作來完成這種論述。演員可以是內藏卻成長的。我願意用「成長(Growth)」,而非動作「(Movements)」來形容這個電影最重要的特質,而且為了描繪這種真實狀況,探觸這種人際關係的極致,就必需避免過去常用的便捷手法,例如風景式或美化的畫面。
台灣紀錄片導演李靖惠花了十三年時間拍攝完成的紀錄片《麵包情人(Money and Honey)》,就紀錄了主要角色的「成長」:不論是工作上的歡喜或者哀愁;同時也紀錄下台灣社會的變遷:不論是親子責任的迴避或者用金錢購買勞力的理直氣壯。
《麵包情人》是一部外勞紀錄片,主角是四位來自菲律賓的勞工,她們匯聚在台北市東區的一家老人院中,專事照顧家人無暇照顧的老人,這四位外勞在菲律賓都有家,都有子女,離鄉背井來台灣做勞工,前提就是台灣人給付的薪水夠誘人,可以改善老家環境,供養家人升學或生活,勞工薪資就是麵包,她們深信有了麵包,愛情才會穩固,只不過,「愛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美麗祈願,只是詩人的想像,不能朝朝暮暮的親情與愛情,其實是三分悽愴,又有七分無奈,這種萬般雜混,難以言宣的滋味卻也正是《麵包情人》最讓人回味的地方。
李靖惠因為自己的親人也在養老院裡,因而得以認識這批外勞,從單純的生活紀錄,進而發展成為社會經濟的供需實況追蹤,《麵包情人》與其他外勞紀錄片最不同的地方在於導演沒有死守在養老院裡,既然外勞才是主角,台灣只是她們營生的所在,勞動實況的紀錄只是果,家鄉的渴望才是因,把鏡頭轉向菲律賓,伴隨著她們返鄉,紀錄她們家鄉的實況,《麵包情人》就不再只是「家庭相簿」的衍生品而已,態度決定高度,《麵包情人》對一個議題的持續關注與拍攝,才讓電影中的主角呈現了生命長河的流動氣象,才讓全片得著了氣血奔騰的能量。
《麵包情人》的台北段落,主要在於勞動實況及思鄉情懷,李靖惠對這群外勞極其寵愛,鏡頭之前,常帶感情,電影從她們對家鄉的思念(不帶子女相片,以免相思苦);喃喃的家書絮語;穿插著跨年夜101煙火所撩想起的思鄉心情;到看著同郷即將可以返家,也想把自己當成行李託運回家,硬要往行李箱裡鑽的神情,更是苦中作樂,卻又真情畢現,再搭配外勞浪跡台灣時寫下的詩句,以及掛在嘴邊就哼唱而出的菲國歌謠,遊子與勞工心聲得著了委婉又動人的書寫。
不過,《麵包情人》對這群外勞的由衷感謝卻在於她們對異鄉長者的奉獻與照顧,把生活失能的長者送進養老院,是忙碌營生的當代子孫,不得不的選擇,他們做不來的、沒空料理的、不耐或不屑為之的照料細節,全都透過金錢交易委託外勞去代勞,只要外勞不用心,不用力,照顧就可能是虐待,《麵包情人》固然有著一些外勞吃力做著替老人翻背、餵食或者扶持的生活細節描寫,卻也不忘捕捉她們在告別前夕,逐一與負責照顧的長者話別的泣訴鏡頭,因為分手時的態度,才見人生真情(情場如此,職場亦如此),她們的淚水已讓她們的勞動,不再只是單純的勞務報酬行為,唯有真心付出,才會讓鮮少盼到家人的這些長者,依依難捨。
朝夕相處是現實(導演極其委婉地訴點出了她們不時亦有超時工作的苦勞人生),但亦是無奈(很多人來台十年,從來不知台灣何以叫寶島,因為鮮少離開工作巷弄),的人生,《麵包情人》無意比照其他外勞紀錄片,高舉鮮明旗幟,檢視勞資矛盾,但是對台灣人的功利素描,卻已都輕輕點出,夠讓有心人低迴三歎了(不罵不批評,激發的反應力道卻更強,《麵包情人》的選材與表現手法,堪稱是示範作品了)。
不管來台勞動是犧牲或者營生,《麵包情人》最鮮活的一點就是回頭檢視讓她們獨在他鄉為異客的流浪動機:不論是養家、供學、起房舍、富裕民生(大量買Made In Taiwan商品),金錢流動固然反應著「麵包」現實,卻更訴說著她們心中的「情人」主軸(從親情到愛情兼而有之),李靖惠把自己攝影的工作影像都帶到菲律賓,讓外勞家屬目睹妻子/母親/阿姨在台工作血淚,更讓紀錄片的「實用價值」,勝過千言萬語的家書。
當然,李靖惠實地走訪了菲律賓,甚至逐一訪問返鄉菲勞,也讓她們的現實與夢想有了對照實證,為了家人,為了心願的犧牲,或能圓滿,或許殘缺,人生未必盡如人意,特別是大學文憑渾然無用的真相,讓已經夠讓深怕台灣「菲律賓化」的學者和家長焦慮難安,但是李靖惠的鏡頭卻又真實呈現了有的新生代找不到工作,有的則是不急著找工作的生活態,同樣亦極其有力地佐證了經濟活力與民族性的連動關係。
外勞替台灣人分擔了許多勞務,《麵包情人》以感恩之心向外勞的美麗靈魂致敬,至於《麵包情人》的主角究竟是「幸運」的特例(台灣不是有太多虐勞與逃跑外勞的個案)?還是「祈願」的啟示錄(相逢自是有緣,勞資雙方未必要怒目對立,端賴彼此修行)?電影其實在觀眾心中埋下了一顆種籽,我相信,很快就會在曾經被電影情節撼動心靈的觀眾人生中,開花,然後,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