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之弦：生命交響詩

才情是人生最勉強不來的事物，生命如詩的意境要有慧根才能企及，凡俗如我們，或許寫不成一首動人詩篇，但能閱讀到侯孝賢的詩，則是另一種幸福了。

 

《10+10》選擇了侯孝賢導演的《黃金之弦》做壓軸，是非常明智的安排，既大器又有雋永餘韻，因為全片聲音與畫面搭配得混若天成，已臻化境，極其精巧卻看不出手痕，信手拈來，皆是文章，有如一位大師施施然在打太極，極柔極巧，卻有風拂面而過。

 

《黃金之弦》的法文片名《Belle Epoque》意指一個「美好年代」，故事設定在女兒舒琪即將出嫁，母親梅芳要把祖傳的金塊和戒指全都移交到女兒手上，那是一個生命傳承的節氣交替，電影從一棵高聳挺拔的大樹做開場，陽光正豔，天空正藍，樹葉輕聲附和著蟬鳴與鳥叫，大自然以最優雅的姿態，見証著這對母女的對話；以最和諧的和音，祝福著即將出嫁的女兒。

 

華人相信黃金可以保值，梅芳把自己積累一生的黃金手飾全都拿出來轉贈女兒，細述著即使在最窮困的年代裡，她就是胼手胝足地東省西儉，從一兩一錢的碎小黃金換成了一條又一條的黃澄金條，子女只看到成果，沒看過辛苦歷程，但是所有的風霜雨露，由黃昏垂暮的老人口中細述而生時，也已然成了風雨無驚的優雅自在了。

 

細節的講究，是《黃金之弦》之所以優雅動人的原因所在，大樹的身後如非有雲彩飄過，就少了歲月悠悠的綿長時空感覺；母女對談的小房間裡，如非身後的窗簾被風吹得微微上揚，你就聞不到夏日和風的季節感覺；如非都是些古色古香的老式傢俱，就無法傳承出歷史香火的古典韻味，這些透過等待、守候與尋訪才能捕捉到的生命力量，不但直接滲透出風和日麗的幸福感，也讓舒琪即將做新嫁娘的心情，沾上了喜悅的蜜糖。

 

聲音的講究，則是《黃金之弦》之所以詩情盎然的原因所在。梅芳的細語叮嚀有著驀然回首的滄海之歎，卻更多了溫婉祝福的祈願，舒琪的應答則是歷史即將翻過新頁的悸動與欣然，那不僅是熟悉了二三十年的家人對話感情，而是只有摰交才能契及的促膝歡情，聲音工程師配合著母女對話的節拍，時而穿插進季節的蟲鳴鳥叫聲，更搭配進了韋瓦第「四季─夏」的美妙琴韻，讓歲月悠悠與生命悠悠的對照感覺，頓時達到了最圓滿，也最酣暢的高點。

 

家族合照更是家族生命傳承或擴張的歷史紀錄，母親交代了生平細節後，就得迎接子女單飛的時刻，所有家人齊聚門口來合影，也是生命史的另一頁見證了。眼前那輻陽光飽滿，人兒歡愉場景，宛如《Belle Epoque》意謂的那個「美好年代」的人間重現，然後侯孝賢再把鏡頭轉回開場的那棵大樹，既秀麗又雄偉的枝葉造型，讓人體會了導演的選景用心，讓人閱讀到導演用影音來寫詩的瀟灑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