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膚慾謀:多少癡情種

有個男孩子努力在彈簧床上彈跳著,勁力相似,高度相似,姿態相似,即使換了不同顏色的運動衣,跳起來,卻都還是舊時感覺。

 

西班牙導演阿莫多瓦就像那張彈簧床,他的《切膚慾謀(La piel que habito)》則像那位在空中翻滾的男孩,不論男孩怎麼跳,阿莫多瓦的指紋,阿莫多瓦的氣息,依舊緊緊包覆著他,即使男孩既強勢又熱情地釋放能量,但是一切都有脈絡可循,眼前幌動的都是似曾相識,雖然依舊動人,就是明顯少了意外。

 

電影觀眾就像一頭噬血怪獸,一直威逼著創作者,不時渴望著新作品,不但要有新意,還要有甜頭,更要有始料未及的變化,重複似乎成了創作者的莫大罪惡,一不如意,就口沒遮攔地狠劈怒咬下去。阿莫多瓦的原罪就在於他是阿莫多瓦,在於他曾經開宗立派,用大塊熱情與色彩,傲視世人,即使他還是悠遊於在自創的熱血熱情門派中,招式刀法越使越純熟,可是看來看去就是那幾招時,誰不希望掌門宗師還能切磋出乾坤挪移大法,新人耳目?問題是那位大師真能苟日新?又日新?skin01.jpg

 

《切膚慾謀》的導演如非阿莫多瓦,或許我們就對於怎麼又是變性人的題材?(那不是《我的母親》就曾有過的主題?)怎麼又是綁架人生?(那不是從《綑著你、困著我》就曾有過的手法?)怎麼又是不能動彈的人兒面對碎裂人生?(不管是綁架或者受傷,或者失明,從《悄悄告訴她》到《破碎的擁抱》不亦盡皆如此?)怎麼又是過去和現實糾結如麻花般的時光雜敘?怎麼又是大塊的紅藍色彩?又是那麼挖空心思地找出了合法裸露人體的法律空間?怎麼又是母親與兒子錯綜複雜的愛情與親情傳奇?怎麼又是從放大的臉龐中找尋欲望的投射與滿足?(這些,不都是所有阿莫多瓦電影都曾有過的必備元素?)《切膚慾謀》如非背覆著阿莫多瓦的十字架,誰會如此論斤秤兩地計算比對電影中所有的元素、細節與手法?

 

是的,阿莫多瓦在他的電影中放大了人類潛意識的衝動與慾望,再搭配極其平常通俗的愛恨故事,一次又一次地描繪人間的浪漫傳奇,他的視覺奇觀永遠那麼強烈而奔放,但是人們同樣用放大鏡檢視著他,究竟是用舊刀因循著昔日輪廓印痕,精細複刻?或者換了新刀,找到了新切點與軌跡,從容做起了解牛庖丁?正因為他曾經是獨領風騷的影音魔法師,也使得他還能跳脫自己賴以成名立萬的技藝魔咒之中。skin03.jpg

 

用四個字來《切膚慾謀》,無非就是「愛恨拼盤」。安東尼奧.班德拉斯(Antonio Banderas)飾演的整型名醫Robert,痛恨吸毒的成衣店少東Vicente(由Jan Cornet  飾演)在花園幽會時對女兒動粗,導致她精神崩潰,誤會是父親強暴了他,所以Robert迷昏了Vicente,強行將他去勢變性,那是由愛生恨的典型父權霸凌;但是RobertVicente軟禁了六年,從外貌到身心,全都要徹底變化,不但替Vicente取了個很女性化的名字Vera(由Elena Anaya飾演),還隆乳瘦腰,削頰植髮,也教她瑜珈禮儀,更給她火都紋不了身的超強肌膚(那是電影中的關鍵密碼),此時的Robert,其實早已悄悄從復仇天神,轉化成了希臘羅馬神話中那位愛上自己雕刻作品的畫家Pygmalion(蕭伯納的劇作《賣花女》,舞台劇電影《窈窕淑女》都有著相同的主軸),一方面欣賞自己的妙手天工,一方面則是由恨生戀,有了欲望的投射。

 

人生的恨,可以咬牙切齒,怒目圓睜;一旦有愛,卻也可以前嫌盡釋,但是《切膚欲謀》比起一般驚悚電影更高明的層級就在於阿莫多瓦,讓很多人煞有介事地引用了斯德哥爾摩症候群(被綁架的受害人,轉而認同,並愛上了加暴者)的理論來探究Vera的變性身心,他卻能在關鍵時分來個大逆轉,而且這種逆轉並非信口開河,自己掰了算,而是極其纖細地運用了性愛模式來喚醒Vera的性別與人生記憶(例如,男女交合會痛,於是改採男男交合的模式,女人做不來女人,只能做男人的事,就勾起了萬般閒愁),也因此才有了叛離天神的霹靂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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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夷所思的羅曼史傳奇,香噴噴的肉體,火辣辣的慾望,還有科技與倫理的矛盾拔河,《切膚慾謀》確實備齊了驚悚電影的諸多好看元素,夠讓初次相遇的人忘記生活裡的憂愁煩悶,只因為導演是阿莫多瓦,你才赫然發覺,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同一張彈簧床上跳躍舞弄,姿態依舊,高度也依舊,音樂還是那麼動聽,色彩還是那麼濃豔,胴體那麼豐潤,但也因為都是舊時相識,難免就想勸他歇息一下,喘口氣,換個平台吧,畢竟,你沒累,老朋友都累了,也都老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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