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林靖傑繼2008年的《最遙遠的距離》之後,再度交出了一部細膩精緻的作品《尋找背海的人》,震撼更勝《乘著光影旅行》。
《乘著光影旅行》是攝影師李屏賓的創作人生紀錄片,有電影作品可供參酌,論人敘情,都多了些牽動浪漫想像的暈染空間;「背海的人」是台灣作家王文興的長篇小說,從《尋找背海的人》的片名來理解,本片就是一部尋訪王文興的創作足跡與心路的紀錄片,差別關鍵在於王文興的作品屬於文字書寫,如何翻譯文字成為真摯動人的影像,毋寧就成為林靖傑最艱難的考驗。
結果,林靖傑不但逐一爬上文字山巔,重建文字風景,甚至雕刻下文學家的立體身影,而且還在聲音元素方面留下了解讀王文興文字奧秘的解讀証物(王文興曾經親自錄下了他的小說作品《家變》與《背海的人》全文朗讀錄音,總長約40小時,《尋找背海的人》片中的幾段朗讀,則是發揮了畫龍點睛的勾引魅力)。
《尋找背海的人》一如傳統的人物紀錄片,從人與作品兩端切入。作品雖不算暢銷書,在大書店裡卻隨手可得,但不易快讀,更不易轉換成為影像,因為文字本身即已意像豐富飽滿,卻已從寫實素描快速膨脹成澎湃巨幅,足以讓影像翻譯家猶豫躊躇,不知如何著手,光從「玩具手槍」一文中檢視王文興對於冷天的描刻:「六點鐘時,無邊無際的黑暗,像潮湧一般,鯨吞掉了整座臺北市,天氣冰冷,一觸到肌膚,就跟鋼鐵一樣,冷得似乎具有一種刻骨的、腐蝕性的破壞力─也就像化學實驗室裡用的強酸溶液。」或者如「母親」一文開場書寫的盛夏感覺:「七月的太陽,如一首無聲的音樂從早晨一直嗡嗡地唱到晚。 過了正午,這一帶郊區裡的稻田,新建的密集平房,油加里樹,沙灘,都靜靜地,充滿耐性地伏著,包裹身於稀薄的灰霧中,等待猶甚遙遠的徬晚降臨。」就可約略感受工程的浩大。
林靖傑提出的解決方案分為影音兩案,不但神韻逼真,而且深情動人。
面對文字意像富饒的文學巨人,林靖傑的影像工程計分動畫和搬演兩類,動畫則用來呈現影像與文字和時間對話的雙重功能。首先,林靖傑透過炭筆觸感的動畫,重建王文興的文字意境(例如「草原底盛夏」的夏日軍人),其次則是透過動畫,重建了已然消失的舊臺北風情(例如同安街一號的河畔旁的王家宅院與巷弄聚落關係)。一則畫出了消逝的人間風貌,那是孕育文人的時空環境;一則畫出了隱藏在字裡行間的創意思維,大量的動畫運用,不只展現了林靖傑向作家致的誠意,精緻有神的動畫風格,更呼應著林靖傑從文字中提煉出來的意像英華─那是從迴響昇華的再創作。
至於搬演,林靖傑同樣採用了舞台劇和音樂合奏的兩類手法。
莫子儀和王琄聯合演出的《家變》舞台劇,其實就是精簡的文學翻譯,從演員的表情、肢體到抑揚的腔調,在在都在召喚著小說中的文句、情感與戲劇情感,讓文字得著人間氣息,這種搬演工程的浩大,絕非傳統格局的紀錄片得能想像,林靖傑展現出的是全力以赴的企圖心與執行力,因為既然要做文學大師的影像傳輸版,就不應浮光掠影,讓傳統框架局限了空間與手腳,於是他選擇了一條艱難且繁複的重建路,也讓觀眾看見了截然不同的文學心靈。
至於王文興與「卡到音」樂團的合作演出,更是一次文字朗讀的跨界實驗。林靖傑先是明白了王文興的文體與口語的密切關係,於是電影大量記錄了王文興以文字誦讀的方式「精讀」小說,窺見創作文思的堂奧,更捕捉了作家勇於嘗試新媒體的開放心靈,更讓一部紀錄片不只是捕捉過去身影足跡的工程,更暗示了未來得以延續伸展的新空間。
紀錄片最難的,永遠是屬於人的工程。特別是原本熟悉自在的空間裡,突然多了一組人,多了一個鏡頭,要留下原本只有一己悠遊的人生私密。
所有紀錄片都難以迴避的難題在於拍攝主角的信任。傳說中,作家王文興一天只寫大約30個字,「背海的人」一本書花了他25年的時間才告完成,《尋找背海的人》如果不能讓影迷看見作家的創作艱難,必定是遺憾且殘缺的。結果呢,林靖傑的攝影機不但進入了王文興的一尺見方的小書房,撞見了作家如何以敲打和塗抹的方式,一字一句推敲酌磨文字工程;同時呢,還有那一台與外界溝通聯絡的傳真機,還有浴室裡牆上的那一把勺子…還有,車行南方澳,在巨浪拍岸的浪濤聲中撿回舊日記憶的青春時光……
在王文興高度配合,而且自在不勉強的身心反應下,文學家對電影工作者的推心置腹,拍攝者不惜血本與氣力,全力重建被攝者的生命密度的執著,展現的其實是在兩代藝術家的生命氣血中有過的默契與共識,他們的精彩互動,其實更是一則動人的文學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