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美學風格完整犀利的《冰封之心(Winter’s Bone)》,我明白了何以美國電影學院(American Film Insitite)和奧斯卡的年度十部最佳影片榜單,都選擇了這部作品。
《冰封之心》描寫的是父母親完全失能的風雨家庭,全靠著17歲女兒芮兒(由珍妮佛‧勞倫斯 (Jennifer Lawrence) 飾演)獨力撐起大旗,帶領年幼弟妹和失心母親都能度過危機的故事,導演德布拉‧格蘭尼克(Debra Granik)最不凡的功力就在於明明只是一個困境家庭的危機,卻拍成了有如《末路浩劫(The Road)》的世界末日風景;明明已在崩毀邊緣,不絕如縷的矇矓轉機,亦在鍥而不捨的生命態度中,得到轉圜曙光,卻又比沈重絕望,看不到黑夜盡頭的《末路浩劫》和靠默寫傳遞宗教薪火的《奪天書(Book Of Elia)》等片,更有人性力量,更能熨貼人心。
《冰封之心》的開場戲是一對小兄妹無慮無憂地在一張大圓盤的彈簧跳床上嬉跳,小小年紀的他們並不清楚爸爸何以突然消失了,母親何以沈默了,在廚房裡已經變不出食物的姐姐,正勉強削著僅剩的馬鈴薯來做飯,小小年紀的他們當然更不清楚,才因製毒獲得假釋交保的父親,因為被同夥質疑洩露了秘密,出賣了親友,被迫四處亡命,他一旦沒有準時出庭受審,用家產做抵押的保釋金就會被沒收,銀行就會登門接受他們家產,換言之,他們一家四口就會被逐出家門,在寒風中四處流浪。
導演替芮兒設定的環境條件是不論親情或人情,全都是冰冷的四壁。
親情方面,母親不能言語,算是呼天不靈,弟妹不懂危機,則是叫地不應,更慘的是如非鄰居或親友接濟,她們已經窮到捉襟見肘了,被迫要把四天沒吃東西的馬匹交給鄰居豢養,但是芮兒依舊硬頸地告誡弟妹:「不要開口去討那些別人應該給予的東西。」
人情方面,警長通知她如果父親未能出庭,房產就會遭扣押變賣的訊息後,芮兒只簡單地回應了一句:「我會找到他。」接下來,就是她要行遍窮山惡水,在灰濛濛的冬日四處探尋父親的可能下落,問題在於附近鄰居雖然都屬遠房親戚,卻也是毒品生產供應圈的同謀共犯,父親被捕後,供出部份訊息,成了洩密的老鼠屎,不但沒有人願意收留他,更恨他恨得牙癢,想要懲戒他。芮兒的出現只會撩想起他們的心頭舊恨,刺激他們口吐惡言,怒目相視,但是要讓弟妹母親好好活下去心意,卻也支撐著她,在到處碰壁的冷言冷語中繼續追尋父親的下落。因為她的命題很簡單:父親已經毀了半個家,再不現身,整個家就全毀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是她別無選擇的追尋目標。
導演用灰藍色系的視覺來表現天寒地凍的肅殺之氣,卻另外又搭配了芮兒獨自行走的身影,沒有叫苦,亦沒有流淚,孤獨卻堅定的身影,突顯的是一個不屈的意志火焰。四週愈是冰封寒意,芮兒的意志就愈突顯。
芮兒的尋親之旅見証到的是一個被毒品踩踏過的殘破社會(從這個觀點來看《冰封之心》算是很有說服力的反毒電影),約翰‧霍克斯 (John Hawkes)飾演芮兒的叔叔「淚珠」就是其中一例,隨身都會帶著毒品,不但當著侄女面就會把白粉塞進鼻孔裡,還會問侄女吸食過毒品嗎?要分食嗎?他們的人生全被毒品操控變質了,卻絲毫沒有道德或良知上的罪惡感,不只淚珠如此,其他參與產製和行銷的鄉民親友都已形成毒品世界的共犯,男人粗暴兇猛,女人乖戾無情,但是他們對芮兒的凌虐,其實卻是遮蔽真相的心虛手段而已,所以最後要從冰湖去撈屍,甚至鋸掌,狠心的人兒早已沒有性別之分,只剩那種只圖生存,因而不擇手段的狠絕無情。
雖然,芮兒面對的是無情世界(因為,動手羞辱她的都可以算是遠房親戚),但是家庭的稀薄微溫,卻已是她最大的支撐力量,那張大彈跳床,還有許多的填充玩具,至少說明了父親曾經努力帶給家人溫飽(雖然手段未必正確);芮兒整理出來的老相簿,也可以看見父親寫給母親的深情字句,雖然父親走錯了路,滅己毀家,但是短暫的幸福已夠支撐芮兒往前奮鬥,看著她長姐如母,教起妹妹去拼音學字,教導弟妹如何操作來福槍,射殺松鼠,再狠心剝皮煮湯的歷程,原本如夢的少女時光已然慘綠質變。
她急著從軍,目的只是想賣身換來四萬美金解決家困,卻在長官的解說下才明白那是緩不濟急的無用手段。看似不解世事的弟弟,知道她有從軍之心,多少也體會了姐姐的用心,一句輕聲的詢問,看似生怕失去姐姐的畏懼,卻也有著深情關切,怕姐姐過勞的赤子真心,聽在芮兒和觀眾耳裡,真的,一切的犧牲已然值得了。
所有的受挫,都提供芮了兒更強大的反彈力道,她的堅強不屈,也讓冰冷的世界裡即使寒風狂吹,仍能保有一抹微弱的燭火,《冰封之心》的步調沈緩,但是結構嚴謹,對照與呼應的生命與戲劇細節,都體現了幽微的人性觀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