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南韓導演李滄東的《生命之詩》,聽著終場時滔滔不絕的河流聲音,心頭就想起了美國詩人羅勃.佛洛斯特(Robert Frost)標榜生命志業的那首名詩「未曾選擇的路(The Road Not Taken)」,詩的終句如此寫著:
林中兩條岔路(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 and I–)
我選擇了人跡更少的那一條,(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人生就此迥異。(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關鍵在於選擇。
在詩已式微,少人書寫,少人朗讀的年代,以詩為名拍電影,所求為何?
在俊男美女是尚,只求表相感官歡娛的年代,選擇以寂寞老婦為主題拍電影,所求為何?
李滄東的《生命之詩》不只提出了創作上的考量疑問,其實也做出了他的選擇,他拒絕了眾人簇擁的娛樂感官滿足,寧願在藝術創意的生命角落裡,鐫刻一個足以讓人沈思的身影,於是他選擇了詩,選擇了請昔日紅星尹靜姬重出江湖,透過一位老女人,透過一個理應精緻,卻不幸式微的藝術形式,完成拍攝電影的生命意義。
尹靜姬息影十六年後重返大銀幕,就算昔日真的紅遍半邊天,如今已是六十多歲的花甲婆婆,美色不再是她的魅力訴求,人性深度的詮釋力道才是,如非有內心好戲,她的復出有何意義?又如何吸聚世人目光?更嚴酷的考驗是,她在戲中的楊美子角色有了初期阿茲海默氏症的前兆,常常手上拿著錢包,卻找不到錢包在那兒,心裡掛念著要去轉運站,卻想不起「轉運站」這個名詞……從生理到心理全都符合老朽的定義,這樣的角色設定,這樣的新片訴求,在主流的商業市場上簡直要去進行有如一場不可能的任務。
李滄東堅持要去走一條人跡罕至的道路,但是,詩的寫作或借用,都只是他的藝術手段而已,他真正關切的焦點在於女性。《生命之詩》用了非常委婉的迂迴手法,探討了父權社會底下,女性在角落陰影中掙扎呼吸的情貌。
尹靜姬在《生命之詩》中飾演一位獨力撫養外孫的老婆婆,蝸居在小公寓中,就靠著替中風老會長洗浴身子賺取微薄的看護費,祖孫關係似近實遠,只能靠著三餐供應,牽繫孫子的心口腸胃,讓親情血脈不至於斷絕。偏偏就讀國三的孫子卻在學校闖了禍,與其他五位同學聯手性侵了女同學,導致女生投江自盡,焦急的家屬和校方急欲防堵醜聞外洩,協議要集資三千萬元送給受害人家屬封口。
性侵事件發生後,當事人的父親(清一色的男性,對照尹靜姬是唯一的女性監護人,當然就是李滄東刻意選定的性別論述)沒有人責怪小孩,也沒有試圖了解在實驗室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沒有愧咎,亦沒有究責,更沒有反省,只想息事寧人。尹靜姬其實也不知該如何對孫子開口,責問他何以這麼輕賤女性,甚至鬧到女同學因此自殺,竟然也沒有任何悔意?隔代教養有代溝,並非《生命之詩》的重點,性別矛盾才是關鍵。
六位少男的輪流性侵,意味著新生代男兒對女性尊嚴的蔑視,但是整個社會,又豈只少男如此?就在此時,風韻猶存的尹靜姬也讓中風的老會長動了心,洗澡前吃了顆威而鋼,希望能在年邁就死之前,猶能重振男性雄風,差別在於會長是一廂情願地設計,因此構成了侵犯。孫子輕賤了女性,老邁的她卻也同樣被老人輕薄,不同世代的女性弱勢悲劇,像是平行線,也像是麻花,輪番在社會上的不同階層交錯輪迴。
因為學習寫詩,尹靜姬用更專注的眼睛和心靈來看世界,懂得用花語和花的色澤來解讀人生,也因此才能在探視被害少女的母親田園時,看著落地的柿子得著了「為了後代,不惜粉身碎骨」的生命真諦;但也因為她有癡呆病症,才會真的忘了專程拜訪受害人家屬的談判始意,讓她的詩情感歎,變成了「純粹」的詠歎,而非別有圖謀的巧局設計(相對於她的純粹,男人只圖算計她的性別,央求她出面溝通,卻無視於她的家庭困境,替她分擔賠償金,則是另一個層次的壓榨與利用了),所以最後兩位女性終於必需在談判桌相對直視時,尹靜姬的歉然與對方的愕然,就得著了「真是抱歉/原來如此」的無聲共識了。
尹靜姬的最後抉擇,當然是全片的高潮,她的生命軔度與決志,在在讓人動容,至於最後朗讀的那一首『姐妹之歌』,先是由尹靜姬的嗓音誦念,繼而轉化成為要受辱女孩的嗓音(甚至最後也讓我們得見她墜橋前的回頭一笑),尹靜姬不但重訪了女孩墜落前的橋位,帽子的風飄墜溪,以及她臨溪冥思,讓雨水淋透全身的「感同身受」,其實都符合了詩詞寫作時的「暗喻」手法了。李滄東的歇手式,落在尹靜姬的詩作上,落在湯湯河水上,等同於生命又走了一個圓,犀利又精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