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母親李元妮做出「救弟弟」決定的那一剎那,姐姐方登的心即已死了。
聽到母親李元妮做出「救弟弟」決定的那一剎那,弟弟方達雖然因此少了一隻臂膀,但他並不知道這一輩子他要背負多大的包袱。
李元妮喊出「救弟弟」的痛苦決定時,她清楚此生再也生不如死了。
死者已矣,生者心碎,一部《唐山大地震》講的就是這麼一個生死相繫,要用一輩子來償還的人間苦難,但是一部《唐山大地震》証明了導演馮小剛確屬一流的煽動家,因為他懂得吊足胃口,蓄積最大的淚水,等待決提的一刻。
馮小剛的第一個選擇是用道德的兩難,同時質問著演員與觀眾。
遇上大地震,你的雙胞始小孩同時困在樓層石板下,弟弟方達快沒氣了,姐姐方登還微弱地呼喊著媽媽,但是只點搬動一端石板,就會壓到另一端的孩子,「你究竟要救姐姐?還是弟弟?」救難人員的這一句話,有如重鞭擊中了李元妮(徐帆飾演)的心房,卻也同時考驗著看戲的觀眾:「如果是輪到你來做決定呢?」
有了觀眾的尋思,就有了回向的力量,這即是何以徐帆要反覆唸著:「兩個都救。」每一回的反覆,都在勾動著,也等待著觀眾作出選擇,原本理應只許可一分鐘的生死煎熬, 馮小剛卻把時間拉長放大了三五倍,徐帆從抗拒到鬆口,讓救援人員得以施力,卻也是方家母女一輩子「罪與罰」的煉獄開端。
馮小剛的第二個選擇是用生命的兩難,煎熬著觀眾。這回用上的技去是:忍耐與節制。我要你哭,但是不急太早揮霍,忍一下,避一下,最後的真正高潮再說吧。
他避開了挖掘的過程,那可能太血腥,也太殘忍了,人救出來的下一個鏡頭,不是徐帆背起一息尚存的方達求醫急救,卻是把已然硬僵的方登抱在懷裡痛哭,來得及的,待會再說,來不及的,只能用淚水和體溫來致歉了。
在悲情時候灑狗血,不算本事,三流廚師都懂得如何炒做,但是馮小剛堅持不做細節煽情。全片唯一的一場狗血戲則是徐帆面對家毀人亡的生命逆襲時,憤而仰天大罵:「老天爺,你王八蛋!」但是,那純然只是個人的情緒發洩,並不能帶動戲劇高潮。
避開小決戰,留待大決戰,是馮小剛信奉的煽情戰略。方達沒有被奶奶帶上開回濟南的巴士;方達蹺課沒考大學;李元妮沒能接受隔壁電工的求婚;方登不願犧牲肚子裡的孩子;方登在汶川地震上遇到要求鋸掉兒子一條腿的母親;方登聽見方達訴說著當年唐山受困時,母親面對的生死抉擇……每一場戲都可以是八點檔通俗劇大灑狗血的戲劇高潮,但是他卻都選擇了輕輕帶過,為什麼?用「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的古文來形容,或許有些貼近了(把男兒改成戲中主角就更加精準了)。
這正是為什麼地震後卅二年母女重逢時,方登(由張靜初飾演)都回到了家門口,徐帆就是不肯出來迎接擁抱,大啼大哭的奧妙所在。唯有在不能等,也不能忍的時刻,卻還在繼續等與忍,才是吊足觀眾胃口的高明手段:早晚要哭,潰堤的張力絕對遠勝慢滲,每一回可以掉淚的懸崖關頭,馮小剛都踩下了煞車,純粹只是因為震災餘生之人,其實「生比死更苦」,其實「生比死更苦」,死者已然葬身廢墟,生者卻還在心靈廢墟中承受煎熬,純粹亦只是大悲時辰未到,也因為他有這般拿捏自如的自信,才能算準丟出撒手鐧的火候。
雖說張靜初一定要到了汶川災變現場,才能浴火重生,才能骨肉重逢的情節太過刻意(要用感同身受的塵埃拂拭來見人性),但是一定讓親耳聽見母親不要她的張靜初看到牆上那張停格的童年照片,一定要讓張靜初摸到震災前她沒吃到的那顆西紅柿(番茄),徐帆做為母親的虧欠與懸念才算有了聊表寸心的前奏,然後一股腦地給女兒跪下,一股腦淒厲喊出:「媽對不起你……」的生死悔恨,才得著了管弦交響的高潮快板,才能將卅二年愧對女兒的罪愆、虧欠、悲憤與失落盡皆溶注於那個
風雨前的意外寧靜,才有了讓人格外忐忑的氣氛。馮小剛懂得這種勾心術,才讓《唐山大地震》得以震盪出催淚大補丸的威力;不過,他的押尾終曲亦有著同款的精密算計,方登的墳墓裡放著一個來不及背負的小書包,還有一個大布包,布包裡只是一本又一本的課本,「期待你長大,卻來不及長大」的母親癡心,從看得見的番茄,到完全沒料到的書包與課本,才算完全出土,才真正撼動了張靜初,才完成了救贖與寬恕的艱難旅程。
風雨後的寧靜,則是馮小剛刻意經營的最後淚滴。唐山市政府為死難的二十多萬人樹立了紀念碑,史匹柏在《辛德勒名單》中安排了名單上的猶太人後裔一一到墓前獻花,一旦《唐山大地震》如數抄用,必遺笑柄,但是他在同樣的框架上,卻只動用了一位生還者來碑前默禱,然後踩著腳踏車緩緩走過那一長串的碑石,此時,銀幕上浮動出了新版「心經」歌聲(雖然馮小剛沒有另外打上字幕說明歌詞,但是細心的人都聽得出來:「…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那是祝福,亦是超度;那是洗淨,亦是撫慰。
馮小剛的所有操控算計,即使斧鑿鮮明,但是有效。平心而論,已然是一流的煽動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