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觀眾清楚看見角色的內心,算不算成功傑出的表演呢?
這話有點像廢話,演戲演到觀眾都看不懂,還算表演嗎?演得血脈賁張比較好?還是演得隱藏內斂比較好?其實是電影美學的大爭議。
小帥哥裘德.洛這兩年來紅遍半邊天,可是他會演戲嗎?多數人的答案是否定的,他有三分邪氣,因此很難有模有樣擔綱演帥哥,做個配角還算稱職,這也是為何他在《天才雷普利》和《A.I.人工智慧》中都那麼稱職,在《神鬼玩家》中也能將早期紅星埃洛.佛林的帥哥兼小丑神采掌握得那麼栩栩如生;但是,《冷山》和《阿飛外傳》都有氣無力,還好天塌下來有導演頂著,只有《大敵當前》中還算冷酷有型,只是結局雙雄對決時,身材稍嫌瘦弱的他,差點戲份被吃光了。
這個理論在他最近的作品《偷情》中,尤其適用。
資深演員米高.肯恩曾經在「表演論」的文章中提到:「一名電影演員必須學會做另外一個人的夢,否則那個人物就不能算作是他自己的。」他的理由很簡單,成功的電影演員必須充分掌握他的素材,讓自己的生活與角色人物應該有的生活步調節奏一致,用角色最隱蔽的思想來思想,自然到一切就像是已經烙印在他的DNA中 的自然反應,不會因為旁邊有人、有攝影機,就祭起了偽裝保護網。
米高.肯恩還說:「在攝影機前像生活一樣真實地行動是一門嚴格的技藝,它要求始終如一的訓練和操作……如果你發現有人在影片裏“表演“,觀衆就不喜歡他, 他的做法在電影裏是錯的。當人們發現他在“表演“的時候,那個演員就砸了……他再也不是一個獨特世界中的獨特的人物了。」裘德.洛的問題不在他的「表演」被觀眾發現了,而是他想要進入角色的努力,總被阻隔在自己的軀體之外,再怎麼努力,他還是大家所熟悉的裘德.洛,他不是「偷情」中那個一天到晚逛墓園替訃 聞找素材的報社記者。
比較適合米高.肯恩理論的是梅莉史翠普。她在八0年代呼風喚雨的風光年代裡,最受人肯定的努力就是每演一個角色,她就會換一種口音,一種角色成長背景需要的口音,這個用功的印痕確實讓她的表演生動不少,讓觀眾印像深刻。她是個用功的演員,戲演多了就成了精,但也每次都讓清楚看到角色有過的內心轉折,每個動 作、每個眼神都有意義,大家都用放大鏡看著她如何用肉身來詮釋角色靈魂,於是她就越演越投入,越演越「神經質」,越演越脫不離不了「梅氏註冊商標」,而且再也回不了頭的時候,大家才赫然發現原來那一切都是「表演」惹的禍。
我很尊敬的資深影星王萊也有同樣問題,早期,在香港邵氏片廠的養成過程中,讓觀眾「看見」是很重要的基本功,觀眾不能從影星的動作上看到人物的感情和內心需求,就算是失敗的,例如她在《金瓶雙豔》裡飾演拉皮條的王婆,眼神流轉,就看透了西門慶(楊群)和潘金蓮(胡錦)的苟合心思,只見她不時回顧扭腰,唬弄著要把兩位發情男女送做堆,這款表演就是非常標準的「做戲」,明目張膽地要讓觀眾都明白。觀眾不是白癡,演員表演得太用力,通常就不會產生漣漪回響,只有輕哂。
王萊後來遇上了李安,《推手》中那位夕陽無限好,勇於捉住最後黃昏美景的老太太,不溫不火,符合年紀、閱歷,又保持了神秘和矝持,風情和風韻盡在微風輕拂中徐徐展現,觀眾看得舒坦,油生認同,想忘也忘不了。
傳統演員受舞台劇影響太深,遇上哭戲,不呼天搶地,不淚流滿腮,就怕觀眾看不懂,感受不到他的悲哀。完全忘了真實生活中,一般人其實是千方百計要壓抑自己的情感,不讓最脆弱的一面落在別人眼前,這也是《天下無賊》中的劉若英做了九十分鐘的花瓶後,卻靠最後一場吃烤鴨的戲旋乾轉坤。懷了劉德華孩子的她,努力地吃拚命地吃,為了啥?當然是要讓肚中的孩子健康強壯,音訊全無的劉德華下落如何?她不知道,只靠一則簡訊維繫著她的最後期待,肚中結晶也是愛情見証,警察現身逮人時,她只說了一句:「等我吃完再說!」繼續拿餅抹醬挾鴨肉低頭猛吃,久久,我們看見一滴淚珠悄悄從眼角滑落……無需聲嘶力竭,裂心之痛卻清楚浮現,這樣的表演是不是才高明?
同樣地,酒醉表演看似容易,其實艱難。生活中,一個醉漢總是能撐就撐,努力裝出自己清醒得很;不入流的粗糙表演卻總是靠著大呼小叫和踉蹌來表現他的暈醉程度。
《尋找新方向》的主角麥斯是品酒高手,一般紅酒根本醉不倒他。情緒低迷到了極點時,他一杯一杯地喝,喝到酒莊老闆不肯再賣酒了,他乾脆拿起剩酒盂,直接往臉上倒下去。求醉不是這場戲的重點,無助才是,誇張發狂不算離譜,因為他還有比酗酒更痛的事。
後來,他的男伴把妹去了,獨宿無聊的他,想找心儀的酒館女服務生搭訕,到了酒館才知對方休假,酒保把一瓶酒擺在他桌上。接下來,導演不拍他「苦酒滿杯」狂喝猛飲,也不拍他酒後的腳步蹣跚,只讓酒保送他出門,沒有扶他,他也沒有跌撞,觀眾就看著他緩緩走回住處。
他走得極慢,他醉了,他很寂寞。大家都明白,這樣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