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陰陽兩隔死生一線

黑色喜劇很像一條高空鋼索,即使緩步慢行,稍有不慎,就會粉身碎骨;但是走得靈巧,卻極易讓人驚歎佩服。

 

《靈異第六感(The Sixth Sense)》中最有魅力的一句台詞就是小童星海利喬.奧斯蒙(Haley Joel Osment)所說的:「我看得到死人(I see dead people)。」等到最後,男主角布魯斯.威利(Bruce Willis)和觀眾同步恍然大悟時,戲劇的震撼力就此穿透而出,震撼難忘。

 

蔡明亮導演的新作《臉》,也有一段「我看得到死人」的變奏曲,他無意嚇人,而是用影像來探索華人世界的鬼魂信仰,看似平鋪直敘,想當然爾的安排,卻也同樣產生了匪夷所思的強烈震撼。

 

《臉》中飾演母親的陸奕靜病逝,遠赴法國拍片的李康生因而趕回故鄉,卻也只能在供桌上置放一張遺照,一束清香,一盤水果,祭拜母親。導演不見了,電影拍不成了,飾演製片的女星芬妮.亞當(Fanny Ardant)於是也趕來台北探視,就坐在供桌旁,翻著楚浮的圖文書,順手就拿起了供桌上的水果來吃食。

 

供桌上的祭品是給先人或神鬼吃食的,那是虔心誠意的真情表露,但是祭拜之後,所有的葷素食物又都回到祭拜人的腸胃之中,先鬼神再世俗,那也同樣是世人不浪費糧食,先精神再肚腸,人鬼兩全,務實的一面。

 

厲害的導演就是能在最平常不起眼的事物上,找到切入點,一個急轉彎,就能創造讓人難忘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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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明亮的電影場景變換不大,餐桌、冰箱、流理檯、電鍋和魚缸都是從《青少年哪吒》就固定會出現的道具,也是台灣人平常家居生活的尋常寫真,餐桌消磨了平凡時光,餐桌也可以服務不同的生活需求,兼做先人牌位就是其中之一。可是就在芬妮吃起供桌水果時,從魚缸透視過去的視野卻出現了另一個人影:過世的陸奕靜穿著壽衣,也坐在供桌的另一端,同樣拿起供果啃咬了起來。

 

是的,人鬼一家親的驚奇效果,就在這麼平常等閒的供桌旁搬演了起來。陰陽兩隔,陽間之人不知死者魂歸何處,總覺得不久之前還和我們位處同一個時空下的人兒,不該就這樣悄悄消失,應該魂兮未遠,應該會在頭七魂兮歸來,所有的紅塵眷戀與舊情難捨,就在宗教習俗的傳染下,浸染渲漬成了共識。

 

供桌上的祭品本來就是獻祭給死者吃食的,死者現身吃食,符合祭拜期待,可是人眼根本瞧不見,不會有猛然撞見的愕然,也就不會大呼小叫,只有蔡明亮卻能透過魚缸水面的異次元照射,讓原本只飄浮在腦海想像中的魂魄有了具像的停駐,因此更能進一步去思索天人永隔的現實意義。

 

《臉》是蔡明亮追思母親,獻給母親的作品,這場陰陽共食的畫面,當然是黑色人生的神來一筆,最後,陸奕靜打包行李,悄然告別公寓的場景,亦有了魂魄遠行的告別意境,所有不捨不棄的終究都要風流雲散的,電影如此,人生亦然,《臉》頌讚的不只是青春,同時亦是老衰,肉體與靈魂只是時間的不同計算單位而已,蔡明亮把他的生命體悟,盡皆溶注在電影膠捲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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