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充沛，往往容易失控；懂得收斂，反而看得更多。收放之妙，就是藝術的趣味所在了。
看完《自由大道（Milk）》，我終於確定了《力挽狂瀾（The Wrestler）》的米基．洛克（Mickey Rourke）何以會在奧斯卡獎項中輸給了西恩．潘（Sean Penn）。
關鍵在米基．洛克的一滴眼淚；關鍵在西恩．潘的一再收斂。
性情中人，感情豐富，看電影會哭，談戀愛會哭，聽到動人的演講也會哭，那是人性之長，不必拿男兒有淚不輕彈的成見框架來界定真性情的品味高下。但是演技不只是模彷人生而已，失控的眼淚有可能會觸動人心，但也可能成了濫情失控的罪証，分寸拿捏，確實是大學問。
《力挽狂瀾》中的米基．洛克是過氣的摔角選手，事業挫敗，親情也困頓，但是他聽從女友的建議，想要彌補對女兒的虧欠，即使接連碰了幾次壁，他一直沒有放棄，終於得能父女出遊，說了幾句貼心的話，前塵往事浮上心頭，悔恨交集之下，硬漢也流下了懺情之淚。
是的，看著米基．洛克那張蠟黃的臉蛋滑下一行清淚時，我怔住了。我清楚導演試圖透過那滴眼淚打動觀眾，曾經濫情又無情的大男人懂得回頭是岸，能夠在血緣親人之前真情流露，一般觀眾肯定會動容的，一切就像八點檔的連續劇，眼淚和耳光都可能是最煽情，也最有力的催化劑，眼藥水點化出來的淚水，就是那麼清楚明白地讓觀眾看見了角色內心波動的情緒。
那滴眼淚，是米基．洛克在《力挽狂瀾》中唯一的一次流淚，已經形同陌路的女兒願意再給他一次機會，他當然要掏心掏肺，全力取悅女兒，真情流露則是最有效的方式，但是硬要在那個場合流淚，坦白說，太刻意了。眼眶溼紅，有悲有喜，那種強自忍抑的力量，也許就更勝過激情澎湃，奪眶而出的淚珠。
而且，真正該流淚的場合，不在父女出遊的的那一回，而是他們相約吃飯，舊習難改的米基卻因為酗酒貪睡誤了事，在餐廳裡像個白癡等了兩小時的女兒，再也不願相信與接納他，就此一刀兩斷。
惹出大麻煩的米基，沒有逃避，而是急著登門道歉。明知辱罵在等他，火氣在沸騰，他還是期待奇蹟能出現；即使被推打出門，他還是只能哀求，那才是一個悔罪男人的真本色。轟然一聲房門關上時，才是他深知自己不得救贖的崩潰時刻，一行清淚，面對蕭索冷風，那種遺世獨立，無處話淒涼的絕望，才是最痛心的一刻啊。
相對之下，《自由大道》的兩場愛情訣別戲，則讓人看到了導演和演員都偏好冷靜內斂的處理方式，首先是詹姆斯．法蘭科（James Franco）飾演的Scott Smith不願再承受愛人醉心政治的身心壓力，收拾行囊，悄聲話別的那一刻，西恩．潘飾演的哈維．米克（Harvey Milk）正在聽普契尼的歌劇《托斯卡》名曲「今夜星光燦爛（E Lucevan Le Stelle）」，他沒有起身留人，沒有難捨糾纏，他只讓詠歎調的聲韻和歌詞在房間飄盪：
「星光正燦爛
大地吐露芬芳
花園的木門咿呀低吟，
我聽見沙土上的輕盈腳步聲。
悄悄地走進來，渾身芳香的人兒，
投入我的懷抱。
喔！甜蜜的香吻，令人酥軟的擁抱，
我的手顫抖著，愛撫著斗篷下的美麗軀體。
如今這愛的美夢，已永遠消逝了。
時光飛逝，如今我將帶著絕望死去，
然而，我從未如此眷戀自己的生命。
如此眷戀生命！」
是啊，愛的美夢，已經永遠消逝了，歌詞都已道盡的意境，不就是那個只能呆坐在沙發椅上，默送著愛人離去的傷心情人想要縱情高歌的心情嗎？
當然，晚歸的米克發覺男伴上吊自殺時，沒有哭天搶地，只有黯然神傷，喃喃唸著自己可以早十五分鐘回來的…心痛與淚水，不存在必然的等號。
動作太多，未必就能感人肺腑；沒有動作，不代表不感傷。藝術在為與不為間，巧妙走著鋼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