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片的編劇選材,可以看出大導演的在藝術和商業上的拔河考量,陳凱歌執導的新片《梅蘭芳》,就處處可見編導在計算觀眾反應時的權變考量。
中國影星孫紅雷在《梅蘭芳》中飾演的原本真有其人的京劇高手齊如山,他不但是將梅蘭芳推向國際的幕後推手,也是改良京劇的高手,他替京劇整理出「無聲不歌,無動不舞」的八字箴言,坦白說,真的有畫龍點睛的功效,但是電影中,齊如山不再是齊如山,改叫了邱如白,換成虛構人物,或許是傳記電影另有家族授權的考量,另外則是讓編劇得以加油添醋,豐富戲劇效果的自由空間(包括司法部長不幹,辭官為京劇;或者買兇殺人、私通記者、冒名打電話給電台…)。但也因為全片都仰賴孫紅雷的誇張表演來製造戲劇效果,反而使得一位京劇愛好者,成為為求成功,不擇手段的現實投機主義者。這樣胡亂加料的結果,換個名字,免增物議,或許也是不得不然的選擇。
傳奇人物的一生有太多可以揀選的素材,編劇的剪裁取捨標準反應著編導和製片所認定的人生重點,也看得出他們來打造其中的戲劇氛圍,梅蘭芳一生主要的赴外國演出分別是到日本、美國和蘇聯。《梅蘭芳》對於他的外交人生只選擇了美國,放棄了蘇聯,其中的輕重拿捏,以及戲劇效果考量,都夠讓戲劇愛好者好好研究半天了。
梅蘭芳是1930年到了美國紐約演出,並曾獲得美國大學頒贈的榮譽博士學位;另外則是1935年到了莫斯科演出,曾經讓蘇聯大導演艾森斯坦驚見中國京劇舞台與表演動作的抽象之美。《梅蘭芳》只提美國,不提蘇聯,側重的是商業,艱深難懂的藝術層次就遭割愛了。
《梅蘭芳》強調梅蘭芳的歷史成就不在於中國乾旦的第一人,而在於他的舞台與藝術成就屬於世界,只是初始時,梅蘭芳也像凡夫俗子一樣,會忐忑,有疑懼,但是一切就如他的師父十三燕所說的:「輸不可恥,怕才可恥。」怕輸就不敢試,就不願試,人生的疆界就再難開展了,而梅蘭芳歷經抵押房舍的經濟壓力,以及美國輿論一知半解的偏見壓力,終於在美國經濟大蕭條的慘淡年代,成功站上百老匯的Empire劇院舞台,確實吊盡觀眾胃口,營造了戲劇高潮,其間的情緒轉折盡都是戲,夠讓觀眾細細品味的。
中國知名影星胡蝶曾在她的回憶中記述她在1935年二月與梅蘭芳同搭「北方號」前往莫斯科演出及參與莫斯科國際電影節的互動往事,當年,中國電影《漁光曲》創下了首度在國際影展上得獎的紀錄,但是蘇聯導演對於中國電影的藝術成就的肯定,多數還只是客套應酬話,反而是梅蘭芳的演出才真正讓蘇聯電影人為主驚豔,艾森斯坦就曾引用中國文字和舞台藝術的元素說明了蒙太奇理論的概念與實証。
就藝術成就與後世影響而言,蘇聯之行似乎比美國之行更有可書寫的空間,但是《梅蘭芳》捨蘇聯就美國的取捨,卻是商業電影的選材概念上一次很有力的示範。在歷史意義上,美國之行早,而且國際好評不差,讓梅蘭芳更有信心面對文化背景全然不同的國際友人;在戲劇內涵上,處女航的憂心與忐忑,更可以讓初見國際舞台的焦慮心情發揮得淋漓盡致;在表演空間上,美國之行適合通俗劇的煽情懸疑,蘇聯之行則偏重藝術對談的火花靈光。如果出國表演,只能在《梅蘭芳》佔一小章節,捨蘇聯就美國,其實是相當合理的選擇,就像中日戰爭爆發後,梅蘭芳宣布告別舞台,不再演出,事實上,他卻是曾經到過香港演出,只是在日軍佔領香港後,也不再粉墨登台,《梅蘭芳》既然要突顯他的志士情操,避開香港行的這段枝節,無損大節,也不會混淆觀眾的解讀,自然就更為必要了。
《梅蘭芳》只有短短的兩個半小時篇幅來詮釋一代伶人梅蘭芳的一生,割捨以聚焦確有必要,如能細讀梅氏傳記,再來細看電影的取捨,就更能體會編導用心,也就更能判斷手法與境界的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