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俗務,修一堂電影課,重做學生,其實也是人生幸福事。
每天過著重複緊張的生活,喘息與充電,就顯得格外重要。卅一日下午,我離開了辦公室,告別了理應出席的評獎活動,去政大聽溫德斯的座談。
溫德斯的兩場座談基本上都採問答形式,主持教授提問,第一場對答由他與侯孝賢對答;第二場工作坊則是依據網路及現場提問,由他回應。形式自由,回答雖然有些即興,卻也有不少火花,其中有些是生命態度,有些是人生體悟,就看現場聆聽的人如何各自解讀了。
首先是三種有趣的生活態度:地圖,旅行及攝影。
溫德斯的癖好之一就是愛看地圖,「我喜歡從一張城市的地圖裡,想像當地的氣候、食物、聲音、人們的生活。」一般人循著地圖找尋前往的方向,用地圖服務旅行的需求,但是藝術家卻能在平面的座標關係圖上,看到了人性的立體縱深,話說來很玄,卻標示了一種往下挖掘及透視的生活態度,就是凡事不要只看表面,而且想像力往往就能讓平凡的人生有了不一樣的韻味。
愛旅行的人很多,但是許多人卻只是觀光,而非旅行,觀光客走馬看花,到處拍照,做為到此一遊的鐵証,但卻未必能懂得當地人文的情趣。古代人相信旅行有助青年的成長與啟蒙,行萬里路,勝讀萬卷書,許多的公路電影也試著探究主角的啟蒙心境,但是真實的人生卻可能什麼都沒學到,走了一趟下來,並沒有特殊的生命啟發。世人總是急切地找尋生命的意義,但是沒有意義,可能人生意義的另一種答案選項。
他不諱言來到陌生的城市,自己總是就像個外來者,看景點與事物的觀點不像當地人,台北人也許不屑,也懶得去101,他卻願意獨自上街頭,帶著好奇的外人心情去看101,雖然他到達一個城市拍片,總要住上三月半載,才能工作,他的創作習慣因而就是從空間場景出發,進而找到人物,構想劇情。
曾經做過攝影師的溫德斯認為一張好照片,往往都包含了精彩動人的完整故事,觀賞者在欣賞照片時,可以從畫面構圖及內容想像其間的前後因果及故事趣味,因而有了互動與參與,「互動的趣味其實是攝影藝術創作最有趣的層次,」溫德斯認為當下的許多電影都試圖提供全方位的觀點與畫面,想要讓觀眾看得清清楚楚,卻忘了「你什麼都說完了,觀眾就不能自己去編織夢想,「邀請觀眾去完成」是溫德斯嚮往的藝術人生;「直接告訴觀眾答案」卻成了很多創作者的盲點。
會中有人問起劇情片與紀錄片的拍攝手法有何不同?溫德斯先從理性邏輯出發,指出這種問法似乎直指劇情片與紀錄片是兩種不同手法,其實不然,很多時候兩者的分際不是那麼清楚,他和侯孝賢往往都要求演員不要刻意去演戲,全力做自己就好,因而有了紀錄形式的劇情片;侯孝賢認為劇情片是「再造真實」,紀錄片則是「呼喚真實」,簡單八個字,點出了攝影鏡頭前的人生情貌。
對於想要拍片的年輕人,侯孝賢認為拍片是技藝,技術不可缺,藝術則是會在實做中慢慢湧現,年輕人唯一的練習方式就是不停地去做;溫德斯則是鼓勵大家多看電影,視野開闊了自有體悟,我的註解則像是古人所說的:「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
但是這樣的註解,往往也能給人「熟能生巧」的誤解,溫德斯在晚上的座談時另外提到了「避免太熟」的人生態度,同樣也很有啟發性,他說:「我們總是靠著自己最熟悉最有把握的方式去反覆創作,但是如此一來,走了最保險的道路,你反而就失去了最珍貴的創意了。」
座談中,溫德斯不時舉《黑暗騎士》為例,時而消遣,時而敲警鐘。例如這類賣座電影有其公式配方,可以提供世人娛樂,不需擔憂其生存,反而是獨立製作小片能否存活才是文化能否保持特殊性的關鍵。他認為賣座電影為求回收,往往不能反應當下的真實人生,競往虛幻的幻想世界鑽,各地的年輕導演都有資金不足的問題,但也因而激發更多的想像力,找出替代的方案,因為越不能得到滿足的人生,或許才能讓你更堅定自己的堅持與追尋。
溫德斯形容自己的早年創作宛如在下棋,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像是棋子,聽他使喚擺佈,拍攝之前都已想好了分鏡重要,一切控制務求精準,後來卻懂得隨演員及現場的狀況自然調整,電影因而有了溫度,有了其他可能,不會那麼冰冷或者規畫縝密了。
「年輕的時候,我們急著老成世故,」溫德斯說:「年老之後,反而變得喜歡純真幼稚了。」這句話很有「菜根譚」的生命啟示韻味,這做為本文的句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