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無法回頭,卻可以不同的形影氣息一再重演。
人生以不同圓周循環。晝夜以二十四小時周始,潮汐早晚起落,月兒隔旬圓缺,歲季以三百六十五天輪轉;記憶與夢幻不定時浮現,青春雖然從不回頭,卻能幻化成不同人影世代反覆;創作有時是自我重複,有時則是平行論述,侯孝賢導演的新作《紅氣球(Le Voyage du ballon rouge)》就使用了不同人生圓周,訴說著人生詩情。
先從人談起吧。
你記得在大銀幕上初識茱麗葉.畢諾許(Juliette Binoche)是那一部作品嗎?
1980年代的影迷應當記得她在二十三歲那年就以《布拉格之戀(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和《壞痞子(Mauvais sang)》的青嫩和清純一鳴驚人的神采;1990的影迷或許迷戀著她在《新橋戀人(Les Amants du Pont-Neuf)》中的純,《烈火情人(Damage)》中的癡和《藍色情挑(Trois couleurs: Bleu)》中的傷,以及《英倫情人(The English Patient)》中的溫婉;如今,侯孝賢拍的卻是四十三歲的她,那位在《巴黎我愛你(Paris, je t’aime)》中已經以母親形象書寫親子感情的中年女星。
人依舊,形已變,情貌氣質皆不同了,演員在觀眾眼前的顯影頻率,因人而異,但是歲月帶動的滄桑,肉身五官所顯現的人生流變,卻難免讓人心驚唏噓,那是每位演員都難以迴避的宿命輪迴。
《紅氣球》中的畢諾許雖然衣著光鮮,身材豐腴,臉上卻多了歲月憂煩,鎮日在劇場與家庭中兩頭奔忙,分居的丈夫不理俗事,滯留在加拿大蒙寫小說,獨留她與七歲的兒子西蒙在巴黎,還留宿了不繳房租的朋友;她忙著替布袋戲《張生煮海》配音,無暇分身照顧孩子,只能請法語流利的中國留學生宋方兼任媬姆,後來,我們才知道劇中的她年輕時也曾在倫敦打工,做過媬姆,不經意的一句台詞,卻悄悄帶出了電影的周始主題。
曾經少女,如今中年;曾經打工,如今聘雇…人生就像日出日落一樣,在既定的節奏下往覆重演,角色或許互異,滋味或許迥異,生命的模式卻無甚變化,只是換了肉身,變了人影而已。
這一切就像法國導演亞爾貝‧拉莫里斯(Albert Lamorisse)曾經在1956拍過一部膾炙人口的短片《紅氣球(Le Ballon rouge)》,侯孝賢則在五十年後採取相似的氣球與手法在《紅氣球(Le Voyage du ballon rouge)》中向他致敬,而且繼續以像極了守護天使般的紅氣球意像重現小男孩的青春囈語,與難以言宣的天意關照。
這一切也像蔡琴所唱的「被遺忘的時光」,在《紅氣球》中成為卡蜜兒演唱的片尾法語曲「親親」(Tchin Tchin),固然「情與貌,略相似」,實則卻已「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曾經青春,必定老杇,這是生命真相,如果只相信日出日落,天下沒有新鮮的事,那就是混吃等死的凡夫俗子,真正的創作者不會只想模彷拷貝,而是試圖在重拍與致敬的過程中,加注新血,侯孝賢的選擇就是從元雜劇改編而來的布袋戲碼《張生煮海》,這是齣超級癡情的情癡故事,描寫書生張羽愛上了東海龍王的女兒瓊蓮相戀,卻因龍王反對他們成婚,放水淹地,於是張羽就立誓煮乾海水,逼龍王現身,成全他的情愛。
畢諾許超愛這個劇本,於是就一人分飾多角,替所有的角色配音。人生誰不嚮往癡情?只是往往心餘力絀,只能在戲劇世界中圓夢,畢諾許或許也曾少年癡狂,如今情愛變質,再不復當年,卻只能用自己的聲音圓潤著癡情迷夢,真實人生因為只有一種聲音,所以單調執迷,在全知的戲劇世界中,她卻似已洞悉人情世故,而能娓娓細述。
只是戲歸戲,人歸人,生活中的瑣碎事務依舊困心磨氣,改不了的,變不得的,依舊在紅塵世界重複搬演,紅氣球飄盪在巴黎上空,冷眼看人生輪迴,侯孝賢導演的《紅氣球》也不溫不火地唱著:
「…遺忘的滋味 Saveurs oubliees
憂鬱 Le Spleen
來自深紅色的酒 De la Veuve fanee
悲傷 L’abime
美好的滋味 Flatte mon palais
親親 Tchin Tchin
敬你的健康 Je trinque a ta sante
記得我們曾熱愛生活 Souviens toi nous qui aimions la vie」
是啊,記得我們曾熱愛生活,人生也許周而復始,但是熱愛卻是最濃稠的記憶,人生的差別,就在那份濃稠的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