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電影必定千錘百煉,從人心之常的細小事物中找出大眾關切的焦點,放大渲染,成為集體共鳴的回憶。
導演薛尼.波拉克(Sydney Pollack)拍攝《遠離非洲(Out of Africa)》時,就聽從作曲家約翰.貝律(John Barry)的建議,把莫札特帶到非洲,用莫札特的「A大調單簧管協奏曲」,營建出一個浪漫細膩,深情款款的非洲詩情。
莫札特的樂音是從電影一開場就滲透進銀幕的。薛尼相信人到年老之時,還會時時想起,不時掛在嘴上的事物,必定就是讓人最縈心,最朝思暮想的事物。老年時還在擁抱莫札特的音樂,肯定就有難忘的情思,循著莫札特這條線往上走,人間情愛自是躍然銀幕。
《遠離非洲》的開場戲是女明星梅莉.史翠普(Meryl Streep)飾演的女主角凱倫(Karen Blixen)在垂暮之年,憶述自己的非洲經歷時,以蒼老而遲緩的口吻提到自己曾經在非洲有過一個莊園,當然也想起了生命中難忘的那個男人(即勞勃.瑞福(Robert Redford)飾演的丹尼斯):「他外出狩獵時還不忘帶著留聲機,三把來福槍,一個月的口糧和莫札特。」
思緒和口白都在憶述非洲往事的時間迴廊行飄浮之際,莫札特的A大調單簧管協奏曲(Concerto for clarinet and orchestra in A (K.622) )樂聲也優雅地在空中飄盪著,嘴裡唸著,耳朵聽著的全都是莫札特的作品,莫札特對凱倫的重要性不言可喻。單簧管平悠緩地吹奏著,像是獨白,也像是喂歎,一方面是用優雅舒緩的樂音符合了女主角的思念心情;另一方面是慢板節拍也吻合了非洲日夜長的生活節奏,以及貪戀往日時光的繾綣心情。
問題在於:莫札特怎麼和非洲產生連結的呢?怎麼產生刻骨銘心的美麗互動呢? 薛尼.波拉克其實是在不露痕跡中悄悄建立連結的。
首先,白人到非洲拓墾,雖然是美麗的殖民新世界,卻也得辛苦地到這塊黑暗的傷心大地血汗耕耘,往來皆「黑丁」,語言不通,知識未啟,四體又不勤,身負拓荒和啟蒙的雙重壓力,人在天涯,思鄉情濃,落寞傷感之情油然而生,一旦在天涯飄泊之際得能聽聞莫札特的樂音,昔日優遊人生,北歐故國家園之思,透過似曾相識的莫札特樂音,頓時如見故人,找回了重溫舊情的溫暖與慰藉。
這檯留聲機是丹尼斯致贈給凱倫的禮物,禮很輕,情義卻重,使得凱倫原本就對丹尼斯的好感更添三分親切,以致於後來忙完農務的凱倫只要聽到莫札特的樂音響起,她就知道丹尼斯來訪,莫札特樂音成為她與丹尼斯之間互叩心門的心靈密碼。
接下來,則是她們結伴出遊的狩獵行。丹尼斯的行囊中刻意帶了留聲機與莫札特的唱片,那是每天的晚餐後,可以圍著營火聽凱倫說故事的配樂道具,也是他們婆娑起舞的定情樂音。但是《遠離非洲》最神奇的章節卻也在莫札特音樂的運用上。
習慣上,非洲主題的電影很難不用上當地音樂,然而《遠離非洲》全片中,約翰.貝律只用了一小段的鈴鼓擊打,在行狩和送補給品的場面上來傳達非洲當地感覺,其他的全是莫札特的樂音和他所創作的主題樂章。
貝律和導演薛尼‧波拉克初見面時,薛尼曾經給了他一大盒有關非洲音樂的帶子,有的是以前一些以非洲做背景的電影音樂,有的則是純粹非洲的音樂,薛尼認為貝律只要聽完這批帶子,就可以交出配樂作品了。
但是貝律告訴波拉克說:「沒錯,這是一個發生在非洲的的故事,但是電影不是在講非洲,電影是描寫一對男女在非洲這個地方,愛得死去活來的故事,我們要拍的不是非洲冒險故事,我們拍的是愛情故事。」
愛情故事要有深情,也要有冒險,冒險時分也能讓莫札特發揮趣味,就是功力。
那一天在草原上,丹尼斯突發起想,要讓野外的猴子也能有聽聞莫札特樂音的美學初體驗。於是,他把留聲機架在草原上,靠著一根繩索遙控唱盤的轉動,唱片一轉,莫札特樂音一浮動,好奇心重的猴子們就聞樂圍聚,「想想看,這是它們第一次聽見莫札特!」丹尼斯這句話其實反應出濃烈的白人優越感,白人殖民非洲,不但改變了非洲生態,也開化了黑人,如今則是連動物都要接受白人文化的洗禮。
但是,猴子不理會丹尼斯,也不理會莫札特,在曠野中聽見異聲,聞聲群聚,符合猴子天性,而且看到唱片中的狗頭商標,更激發了好奇之心,於是伸掌觸碰,唱針刮片,嗞嗞咔咔的刺耳雜音讓躲在樹叢後方的丹尼斯實在忍不住了,不得不出面干預:「哎哎哎…」猴子一轟而散,這場白人教化猴子的音樂夢,也就嘠然而止,留下趣譚一則,卻也是夢中想起都還會笑的生命插曲。
約翰.貝律的《遠離非洲》的電影配樂後來順利獲得了奧斯卡獎最佳電影配樂,全片的高潮就在凱倫和丹尼斯搭乘輕航機旅遊非洲大陸時,貝律的主題樂章緩緩滑行,貼合輕航機的飛行節奏,做為非洲山河景觀的印象之旅,壯麗斑斕的視覺與柔情的聽覺交響共鳴,征服了全球影迷,當女主角梅莉‧史翠普在飛機上情不自禁伸出手來,讓後座的駕駛員勞勃‧瑞福緊緊握住時,觀眾很難不隨之輕聲一歎,彷彿這就是男女情愛的最高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