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人文化比較相信女扮男裝的魅力,花木蘭與祝英台都是歷史上反串成功的實例,然而,高齡87歲的法國電影大師侯麥(Eric Rohmer)在他的封刀之作《愛情誓言(The Romance of Astree and Celadon)》中,卻相信男扮女裝也有說服力,打造出一部法蘭西古裝反串戲。
一般男性總是骨架粗大,不像女性那般纖細婀娜,女性裝扮起男性,收起陰柔,多添陽剛是必要的考量,《梁山伯與祝英台》是因為有了凌波的反串男性,再由身材接近的祝英台(樂蒂飾演)反串男性,建構了體型接近,心意相通的同性情誼,再由恢復女兒身的祝英台暗自許配,牽扯出封建婚姻與自由戀愛的矛盾,不過,這樣的民間傳說卻也隱約偷渡了曖昧的同志情誼。
然而,男女間的身材之別卻也不是定論,台灣導演周美玲則在她的《豔光四射歌舞團》中,就透過陳煜明和賴昱錡等演員的反串肉身,昭告世人:男人扮起女人有時亦比女人更嫵媚,更豔惑。
不過,侯麥導演的手法一向清淡,只愛簡單樸素紀實,不愛誇張濃烈做戲,《愛情誓言》中確實碰觸了男扮女的變裝議題,甚至還偷渡了女女親吻的蕾絲邊曖昧,但是一切只是重現,無意渲染,更無意大發議論,一以貫之的「侯麥冷風」在他的封刀之作上依舊籠罩全場。
《愛情誓言》改編自17世紀法國作家杜爾菲(Honore d’Urfe)厚達60冊的愛情小說「阿絲特蕾(L’Astree)」,電影前半段描寫純情男女因為誤會而分離,後半段則是要解開誤會魔障,重拾舊情,前半段是愛情試煉,後半段則是愛情重生,扞格其中的就是激憤下脫口而出的愛恨魔咒。
「阿絲特蕾」的小說是17世紀作品,描寫的卻是第5世紀的鄉野愛情傳奇,悠閒,成為侯麥電影的基調,緩慢則是人們互動的頻率,故事從俊美的牧羊人賽拉東 (由安迪.吉雷/Andy Gillet飾演)與美麗牧羊女阿絲特蕾(由史蒂芬妮.克萊恩可/Stéphanie de Crayencour飾演)相戀做開場,但在嫉妒友人的流言煽動下,阿絲特蕾撞見賽拉東與友人跳舞相擁,就誤以為賽拉東對愛情三心二意,於是斥責要他他離開,永不再見,含冤莫白的賽拉東於是對阿絲特蕾發下重誓:他要跳河明志。
賽拉東真的跳河了,但是沒死,身子漂向下游遠方,卻被一群女神所救起。賽拉東的俊美迷惑了女神,他卻難忘舊情,更無法釋懷永生不再相見的咒語,所以成了放逐林間的愛情癡人。機緣湊巧下,賽拉東獲得祭司及情同兄妹的女神Léonide(由瑟西.卡索/Cecile Cassel飾演)相助,終於得能與舊情難忘的阿絲特蕾相逢,只是賽拉東堅守誓言,只能改採女裝模樣,見到了阿絲特蕾,性別的變化突破了誓言的禁制,也改變了他的命運。
為愛癡狂是戀愛中人的常態,侯麥在過去的作品《綠光( Le Rayon vert)》、《我女朋友的男朋友(L’Ami de mon amie)》、《圓月映花都(Les Nuits de la pleine lune)》(Full Moon in Paris)和以《春天的故事(Conte de printemps)》為首的四季系列電影都已著墨甚多,雖然語法一向清冷,但是靈光閃動的雋語一直是這些電影能讓人會心一笑,別有領悟的智慧火花,《愛情誓言》歌頌了青春肉體,卻少了愛情語絲,難免讓人悵然若失。
侯麥碰觸到的愛情議題有三,首先是一旦女神動了凡心,愛上賽拉東,就有愛恨嗔癡的得失心,神格泯亡,聰明的Léonide女神退出了不能佔有,就只好毀滅的愛情爭奪戰,改以兄妹相稱,才能長伴君側,甚至義助兄長得圓情愛,不想佔有,就沒有嫉妒,就不會失去,愛情的轉向與變質,反而找到了安全停泊的港灣,只是,那再也稱不上是愛情的。
其次是愛人都愛用海誓山盟綁住自己,卻在心不願,力不逮的情況下悔恨莫名,《愛情誓言》的情愛折磨看在當代情人眼中是荒謬可笑的,但是那位愛人不愚蠢?想要留住變心的愛人是傻子,相信花言巧語的謊言是蠢蛋,偏偏傻子與蠢蛋的故事天天在上演,賽拉東與阿絲特蕾更是被自己的盟誓困磨得肝腸欲裂,解決的出口明明就在眼前,偏偏就是因為頑固而盲目而看不到。
最後,則是愛情需要下台階,更需要煙花謊言,賽拉東再俊美,扮起女郎還是掩不住鬍渣子與雄偉體格,嗓音更是低沈,阿絲特蕾看不出假扮嗎?猜不透賽拉東的真實身份嗎?親近女友就能毫無緣由地抱吻在一起嗎?不假裝,不裝迷糊,不睜隻眼閉隻眼,原本已從手指間溜走的愛情如何重回情人心房?
侯麥在《愛情誓言》的片頭字卡中就說「阿絲特蕾」刻畫的第五世紀田園風情早已盪然無存,只能簡約重現,不過,「阿絲特蕾」的愛情傳奇其實也早已斑駁褪色到不合時宜了,即使戀人間的互動公式在過去幾千年來變動不大,但是就像侯麥要片中男女穿起只有在古典名畫中得見的寬鬆古袍,讓女性的乳房、臂膀和大腿不時跳閃出來誘惑觀眾,他只是想要呈現一種古老優雅的生命風情,一切就像每個場景的壁牆上都掛著大幅的畫作一樣,世人用畫作歌頌人間的風景、愛情與美麗,侯麥不求寫實,不想批判,更不想再點醒身陷愛情迷宮的世間男女,他只想用鏡頭做畫筆,捉住黃昏時圓滾夕陽的剎那之美,從中,你可以看出他的眷戀,以及不捨。
畢竟,一代大師就要在這樣的餘暉風情中封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