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傳電影最難拍,要在似與不似,藝術與傳記之間殺出一條血路。
王童導演的《紅柿子》,緣自他姥姥珍藏的齊白石名畫「五世(柿)其昌」,王童本人的電影風格,則力求齊白石做畫的意境「白紙對青天」,每格底片要能曲盡人間百態,但又來去自若,少見雕琢斧痕,青天下斑斑人事,卻已在銀幕上自然舒展。
王童的電影裡,很少有開天闢地的蓋世英雄,反而總是從生活中經常可見的市井小民身上取材,平常歲月裡的繁瑣小事,平常到了極點,但是點點滴滴串連一塊,卻另有涓涓細流,終成江河的快意。
從1980年代的《看海的日子》、《策馬入林》、《稻草人》、《香蕉天堂》到1990 年代的《無言的山丘》和《紅柿子》,王童偏好由小觀大的取材路線異常鮮明,提供影迷一個相當明確的欣賞指標,從作者論的觀點來看,王童一再選擇他最熟的小人物做主題,反覆鉤描悲歡歲月中的小人物嘴臉,無非是想透過動盪的中國近代史,將平凡中國人的曾經有過的耐心與軔度,真實具現。
但是,沒有英雄的電影是很難拍的。沒有英雄,意謂著這部電影就少了一個大家可以認同,可以悲喜同感的對象,就少了一個可以轉動全局的主動輪軸;沒有英雄的電影,完全得靠導演的魔法棒來呼風喚雨,創造一個高難度的想像殿堂。
王童的魔法棒是一隻大毛筆,他不拿工筆細描,不靠細筆刻繪,他求的是傳神寫意,點到為止,所以他的影迷要有慧心和耐心,才能趣味盎然地層層環剝,嘗到柿子的甘甜。
美術出身的王童,在《紅柿子》中除挑起了編劇的重擔,因為故事充滿了濃得化不開的自傳色彩,使得《紅柿子》的故事布局,格外小心嚴謹,每一個人物,每一件情事的分寸拿捏,在在考驗著他的藝術執著和人生態度。
因為是自傳,所以,王童就得思量用什麼角度來呈現家族和大時代之間的相互關係,一面倒地護衛自家人,固然可以讓家人安心,但在藝術表現的格局上,就顯得目光短淺,拘絆太多,很難發揮。但是如果像英國導演約翰.褒曼(John Boorman)拍的《希望與榮耀(Hope and Glory)》那樣,太過寫實逼真地呈現自家姐妹的成長歷程,又恐怕會引發外界不必要的揣測,和家族成員的反彈,有違自傳電影的創作原旨。
王童的選擇是有點偏,又不太偏的溫厚表現手法。譬如王氏兄弟初到小學上課時,個個新布鞋,操場上其他同學則都是光腳丫子;以及同學們吃便當,只有他們有炊事兵到校園來煮湯,王童不帶褒眨贅詞,就呈現出王家家境及時代環境的物質生活情貌。可是貧窮畢竟是時代主流,不多久之後,我們開始看到共用一個硯台的兄弟姐妹,必需在各個教室之間「趕場」的喜趣場面,但是王童也透過兄妹向姥姥抗議的對白,彰顯出王家人在貧困歲月中,周濟度日的窘迫心情。
寫小人物,王童有更人性的關懷,譬如奶媽和侍從官的戀情,就人倫禮法而言,或許是逾越了尺度,但是人事離亂的時代動盪,本來就沒有一個可以長久依靠的準繩,年輕男女朝夕相處而生情,而珠胎暗結,並不算是意外,所以海外從權結合,但是在婚禮上還是免不了有一點思憶往事的小小尷尬…那個動亂時代的悲歡離合人生,就在王童人性飽滿,有情又不失禮的鏡觸下,顯現了中國人安身立命的隨遇而安生存哲學。
電影人其實都會有意無意地交代自己和電影結緣創作心路,台灣新電影的導演們有很多偷窺電影的成長經驗,王童則把自對電影的迷戀,上溯到家裡那一位愛看電影的老奶奶,不論是三船敏郎的宮本武藏,或是嚴俊和白光的《海棠紅》,找得到電影片段的時候,王童毫不客氣地就把白光和嚴俊當年的風流模樣,銀幕再現,找不到電影片段的時候,他也會試著用海報和口述,來敘描他和電影的初戀情深。
電影資料館提供的《海棠紅》電影片段,讓已經不知道嚴俊昔日丰彩的年輕影迷,讓看不到《一代妖姬》白光當年風情的年輕影迷們,有機會再「意外」撞擊到電影史上的華彩片段,或許會因而油生再拍好電影的豪情,或許會因而激發研究中國電影的壯志,王童的這個「回顧」動作,別有文化傳承,暗室點燈的深意;另外,王童再從老奶奶徘徊戲院看板前,聽著孫子描述宮本武藏和佐佐木小次郎決鬥的敘述;以及四五個孫子用白光好騷的言詞,慫恿著奶奶帶他們去趕最後一場電影的激情……王童不多費力地就交代了深藏在他血液之中,迷戀電影迄今不悔的深層動力。
對於一位長期觀察台灣電影生態的影迷而言,我們或許也要感謝王童請了《超級大國民》的金馬獎影帝林揚,在片中扮演了被兩個壯丁兒子,硬是「綁架」跑來,氣喘吁吁要看病的醫生角色,林揚的戲不多,兩場戲不到五句話的對白,卻是他硬朗的身子最喜趣的一次表演。中風後的林揚,目前還在努力地復健之中,王童即時保留住「影帝」病前的一次難忘演出,不知是有意或無意的巧合,《紅柿子》就是這麼成功的具現了電影傳承影像「史蹟」的實際功能。
生活的無奈成為事過境遷的回憶之後,人們總是會把苦當甜,對於自己能夠從那樣的風風雨雨熬過來,有更多的寬容、憐憫和慶幸,所以王童的電影,對於悲愴往事,很少聲色俱厲的指控,有的只是回憶的頌歌,不過,他的回憶和歌頌很清淡,很少煽情的經營、音樂或戲劇調度,絕大多數的場合,他都選擇了用半真實的紀錄體來把記憶上色重現,王童的創作神髓,其實就像老家庭園的那顆柿子樹,記憶已經斑白灰濛,但是柿子豔紅如昔,因為王童懂得用電腦繪圖的最新科技,呈現記憶新貌,他的努力,也就像是初到台灣時的那個初夏之夜,螢火虫在院子中飛舞的場面,點點滴滴,螢光滿空,教人難忘。
比較引人好奇的是王童和他父親之間的關係。從叱吒風雲的總司令,從老是弄不清自己兒子叫啥名字,反而被兒子嫌成還是別回家比較好的忙碌軍人,到賣筆、養雞,到養牛蛙都不成功,甚至做公車都會跌破嘴的失意中年人,這個父親,具現了是動亂年代,一再調整生命角色,卻調整得灰頭土臉的尷尬人物。
為尊著諱,是中國傳統上人倫綱常必要的講究,但在現代藝術上,這些顧忌卻會是扼殺創意的頭號殺手。王童的選擇其實力求中性超越,所以我們才聽到孩子寧願他到軍中,也不要他回家的抱怨;所以,我們才看得到父親會在家裡商議軍國大計的寒傖急切;所以,我們才看得到父親在公車上失足的狼狽。但是,我們在目睹父親不懂經商,一再失利的窘迫之餘,卻也能感受到食指浩繁,把他壓得喘不過氣來的父愛光澤。半生戎馬,餘生卻得汲汲為稻粱謀的苦,父親是不會對子女說的,可是兒子都已長大成年,有時還會替他帶本「花花公子」雜誌給他看的王童,卻深情獨具地用鏡頭很精準地呈現出那個年代的父親憂煩。
創意都是好的,可是電影戲劇的張力,最後還是要落實到演員身上,偏偏,《紅》的演員組成卻是全片最弱的一環,從陶述、石雋、王娟、張世到魯直,外形都是貼切的,大夥也都咬緊牙,賣力極了在演出,但是出來的戲感卻是緊緊繃繃,欠乏生活的真實力道,王童拚命營建出一個大時代的空間,彷彿已經把浩浩青天,搬上了他的畫布上,等待的就是演員們畫龍點睛的一舞,但是這個最要命,也最不可缺的瞬間爆發力,卻明顯不足,使得整體創作少了直打人心的感動力,相當可惜。
齊白石說過:「作畫要在似與不似之間,太似為媚世,不似為欺世。」似與不似之間,考驗的不是藝術工作者的智慧,而是根本的才情與靈性。《紅柿子》走在創作的高空繩索上,顫顫巍巍,追求著時代重現的架構,鋪展的是特定時空下的人性魂靈,僅管高索上嘯嘯風狂,走得顛仆驚險,但是青天已經躍然紙上,他追求的夢,雖不盡完美,畢竟成圓,落下個美麗的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