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掉名字,就忘掉了過去,忘記童年,忘記自己的來時路。
名字為父母所賜,一世相隨,它既是符號,也是象徵,有時更成了魂魄,因此提供了極多的戲劇表現元素。
吳承恩的「西遊記」是華人文學世界最精彩的奇幻經典,妖怪多,法寶多,其中金角大王和銀角大王愛用的「紫金葫蘆」和「羊脂玉淨瓶」最有魅力,毫無經驗的孫悟空迎戰銀角大王時,一時大意,中了銀角的激將法,一聽他問:「來者何人?如叫你的名字,是否敢回?」孫悟空就故意報錯自己的名字,然而,不管是孫悟空或者空悟孫,有問有答,「齊天大聖」照樣被吸進紫金葫蘆裡,貼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的封條,就準備被化為血水了。
後來,脫困而出的孫悟空拿著葫蘆追金角,一叫他的名字,金角以為是自己人喊他,答應一聲,立刻也被吸葫蘆吸了進去。
葫蘆不識主人,只管名字。名字是人的魂魄,葫蘆專吸名字,吸走了名字,也順便吸走了魂魄,「紫金葫蘆」的變奏曲有極濃烈的未來啟示性格。
名字的趣味多次在我們熟悉的卡通世界中出現,《神隱少女》和《地海戰紀》都有精彩論述。
《地海戰紀》中,每個人都有真名,卻又另取他名行走人世,雀鷹大師的真名就是「杰德」一旦對手知道你的真名,對手就掌握你的生死罩門,隨時可廢你的法術功力,取你的性命。但是我願意把真名告訴你,就是生死相許的信任與承諾,那又是何等高美的人生情操?
宮崎駿的《神隱少女》中,少女荻野千尋為了救爸媽,寧可改名換姓,只求能在湯婆婆的湯屋裡工作,她們的工作契約很簡單:從此,千尋不叫千尋,千尋叫做小千。奪了妳的名字,是不是就能奪了妳的記憶和尊嚴呢?千尋的抗壓性較強,她始終沒有忘記自己的心願,也協助了小白龍找回自己的名字。
小白龍實際上是琥珀川河神的化身,小白龍失去名字是因為河流乾枯,河床變填了起來,蓋起了高樓,河不成河,所以名不成名,記憶也就蕩然無存了,小白龍失去本體,所以也失去了自己,只能做湯婆婆的奴臣。想起了名字,知道自己叫做賑早見琥珀主,生命就有了全新的迴旋空間了。
人生名姓的重要性,統治者最清楚,清朝為了治理台灣,從道光時期就開始要求原住民改姓漢姓取漢名,姓名都改了,就是向威權屈服做順民;日本人也很相信這一套,殖民台灣時期為了推行「皇民化運動」,就在1940年(昭和15年)由小林磯造總督發布布改姓名政策,讓更多的台灣人透過姓氏洗腦變成標準皇民,對照湯婆婆在《神隱少女》中的改名掌控術來看,是不是就很像一則政治寓言?
還好,台灣的法律已經有了開明的改變,從戶籍法到姓名條例都有明文規定許可人民在特定情況下更改姓名,愛鳥成癡的影評人李幼新更名為李鸚鵡鴳鶉就是當代人堅持替自己命名做自己,很轟動的一次改名。
漆原友紀和大友克洋合作的《蟲師》同樣也有著改名的生命轉折故事。
《蟲師》的男主角銀古一直對著好朋友虹郎說,有關童年的事他都記不起來。他不是健忘的人,關鍵在於他在生死關頭改過名字,小時候,他叫阿善,每天跟著神秘的銀髮女郎阿繡學習「虫術」,阿繡嚴禁他接近永闇湖邊,擔心他會受到永闇湖中的「銀蠱」掌控,像她一樣變成一身銀白,還得犧牲一隻左眼。偏偏,阿善就是好奇,就是要走進永闇水中,就在生死關頭,阿繡把阿善的左眼獻給了銀蠱,同時叮嚀著阿善要另外取個名字,才能走出湖水,於是銀蠱的名字轉化成為銀古,阿善成了銀古,忘記了過去的一切,同時也聽不見阿繡向他求救的喊聲了。
換了名字,就不再記得過去,那是既現實又浪漫的行動。人要改名,多數自然是因為不滿意舊名,想要拋棄舊名,名字和記憶似乎就有了相互掛鈎的生命共同體意味;但是人生不能一刀切,曾經發生過悲歡情事,多數人是不可能忘記的,只是一時想不起來,或者是存心掩埋,不願再想起而已,只有勇於面對過去,當下的人生才算圓滿,才有能量繼續往前衝。
銀古想起了銀蠱,阿善和阿繡,就完成了自己的生命拼圖,人生不再殘缺,不再渾沌,也不再遺憾。遺忘,不管是刻意迴避或不經意的失落,都讓人生色彩變了質褪了色,找回記憶,就等同於敢於面對過去(不論是好或壞),找回自己,更能面對未來的悲歡離合。
看著銀古對著虹郎坦承自己喜歡蒼井優飾演的淡幽小姐時,觀眾開始可以確定,他不想只做一位在山林間雲遊的蟲師而已,他也有了人生的情欲了,那不就是人之所以人的原初性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