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賢:金馬終身成就

 圖/金馬執行委員會提供
圖/金馬執行委員會提供

聯合報500輯今天刊出了我的文章,素描我認識的侯導

36年來,有時叫他孝賢,或者叫他老侯,侯導或者導演,怎麼稱呼都好,平常他會用招牌式笑容,火大時他會用眼神瞪你,我喜歡那位豪邁粗獷,用野性跟你對決的侯孝賢

那年拍完《少年吔,安哪》之後,製片張華坤設攤,邀記者決戰KTV。「你們都愛唱歌,來跟歌王拚歌吧!」記者要面對的是拿起麥克風就不想放手,卯足了勁,似乎就是想用瀟灑氣魄和高聲音量壓倒你的侯孝賢,還有徐小明。

KTV的潛規則是尊重主場,歌是誰點的,就聽他唱。那一晚卻是管你誰點的,會唱就唱,愛唱就飆,唱到最後幾乎大家都是用喊的,比高音,比氣長。偏偏老侯的悲歌就是比別人多了三分江湖氣,多了看遍紅塵的菸嗓滄桑。

那種狼性我早早就見過了。

1985年初春,電影界組團前往日本宣傳中華民國映畫祭,一路上就聽老侯插科打諢,隨口把《美國狼人在倫敦》改成《美國狼人在敦倫》,還附贈一副爽歪歪的表清,笑得大夥東倒西歪。

那一回,在東京買到英文版的「1984世界電影年鑑」,那是介紹世界各國電影產業的書,有國就有旗,戒嚴年代的海關官員政治雷達超級敏感,見書就翻,從五星旗看到鐮刀旗,眉頭皺得好緊,「要沒收?還是撕掉那幾頁?」我別無選擇:「那就撕吧!」不料排在我身後的侯導猛然高聲叫了起來:「藍祖蔚,他在偷偷記你的姓名地址!」原來,不只要撕書,還要登錄黑名單!他這一叫,我驚愕莫名,那位同樣受驚的官員,揮揮手把書和護照丟還給我!

我不太習慣那位西裝筆挺,禮數周到的侯孝賢。

那是楊德昌與蔡琴的婚禮,他是總招待,早早就穿著彷彿新燙好的西裝,在婚宴現場張羅著大小事,一切緣自《青梅竹馬》,楊德昌的片子,老闆是他,僅管票房重挫,讓他得賣了房子,然而朋友的人生大事,絲毫不能馬虎。婚宴前,一面忙著整理桌椅和瓜子糖果,一面以他溫厚又靦腆的笑容,揮揮手:「隨便坐嘍!」

正是因為《青梅竹馬》,老闆兼男主角的老侯親自打了電話約我到片場採訪。現場,我們默默看著楊德昌守著窗帘,等待自然風的吹拂,那是電影中不過一秒鐘的畫面,窗帘擺動不夠,老楊還想等下去,老侯也不干涉,怕冷場的蔡琴於是拿出分鏡表打圓場:「你看,一格一格都是老楊親手畫的。」最後,侯導親自送我上車,沒多叮嚀什麼,只躹了個躬:「看到什麼,就寫什麼吧!」

我很懷念神清氣爽,笑看人生的那位侯孝賢。

聽老侯扯淡,常常可以揀到智慧火把。「拍電影就要像冰山一樣。」2004高雄電影節落幕後,眾人齊聚英國領事館古蹟欣賞高雄夜景,侯孝賢突然就冒出這麼一句話:「…你只要給大家看到上面的那一塊,而且是東一塊,西一塊,不必多說……剩下的部份要讓觀眾自己去想,自己去連結,這樣的電影才有意思。這才是電影。」

《珈琲時光》中藏有包括小津安二郎和江文也的名人密碼,侯導卻不想多提他們的名字:從女主角一青窈和父親的緘默關係,還有在鬼子母站運轉的老式電車,小津安二郎《東京物語》的影子不就自在浮現?至於走訪江文也當年常去的都丸書店與尋覓那家名叫dat的咖啡館,還有淡淡飄盪在巷弄間的台灣組曲樂音,江文也的魅影無在,也無所不在,「我刻意講得不清不楚,刻意曖昧。」侯導說:「導演要做的是提供一種狀態,訊息不要明白,要隱,曖昧才能創造更多的想像。」

我遇過那位把百萬大獎往外推的侯孝賢。

2004年,國家文藝獎增設電影獎項,評審共識得主應是侯孝賢,當年,國藝會要求藝術家應先填寫參加遴選的「同意」書,有些請人賞賜的突兀感,我奉命與侯導溝通,侯導一聽就回絕了。後來,杜篤之出線,侯孝賢立刻同意出任頒獎人,頒獎會場上,他拍拍我的肩說:「這樣的結果,多好!」

1989年9月15日上午十點,威尼斯影展即將舉辦記者會,評審團主席蘇聯導演史米諾夫(Andrey Smirnov)將宣布競賽得主,其實消息早就外洩,我在記者會前趕到侯導下榻旅館,想見證大獎臨身前的老侯心情。

愉悅是有的,但沒有逾越的狂喜。他一面打包行李,一面拿著唸台北傳來的《悲情城市》評論文字,再次強調:「拍《悲情城市》是要激勵台灣人的志氣,是要讓台灣人了解過去這一段時空的故事。」那一整天,國際媒體、選片人賀客盈門,侯孝賢的臉上一直是那副淡淡的笑容。

我敬佩那位隨機應變,困境中殺出血路的侯孝賢。

《珈琲時光》的鐵路畫面都是經典,只因申請未獲允准,只能「偷拍」。尤其是山手線電車在田端站和京濱東北線的平行路段,男女主角淺野忠信與一青窈搭乘不同列車,卻殊途同歸,既能在車廂上看見彼此,又終能在月台相聚,侯導守候了13天,才在鐵路經緯線上,拍到讓人歎為觀止的人生機緣。

侯孝賢的戰友杜篤之最愛請大家聆聽電影中的鼓聲:「鼓聲是唐朝人重要的生活號令,早上敲了晨鼓才能開城門,暮鼓則是要關門,發現刺客時則是靠快鼓通報。」杜篤之解釋:「侯孝賢不知找了多少鼓者來敲打,一直換一直換,換到最後你只要聽見了,你就好像進到唐朝的那個氛圍裡。」

用聲音書寫改朝換代更是一絕,《悲情城市》中,侯導只透過金瓜石醫院裡,外省口音的先生正在教導醫生護士學講國語:「你哪裡疼啊?」接下來「頭疼、肚子疼⋯」的複誦聲聲聲不絕⋯⋯人生沒有全知觀點,歷史沒有,戲劇更沒有,一切都是選擇性的記憶,選擇性的重點呈現,選對了,歷史就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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