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錯車:多麼熟悉的聲音

1983年的電影《搭錯車》,來到2018年,搖身一變要成為《搭錯車》音樂劇了,回首當年,《搭錯車》的雋永與惆悵各有不同的位階。

「人不錯,歌不怎塺樣!」這是《搭錯車》裡的男配角吳少剛,在歌廳中聽聞女主角劉瑞琪的歌喉時,在便條紙上寫下的聆歌心得,套用這句台詞來評價《搭錯車》,可以改成:「歌不錯,電影不怎塺樣!」

人們喜歡以票房論成敗,《搭錯車》在1983年創下四千多萬票房,勇奪台片榜首,後來更在金馬獎獲得十一項提名(最後拿下四項),就投資報酬而,確實不合乎「不怎麼樣」的評價。然而電影在藝術層級上,《搭錯車》大量拼貼表面符號(老兵、貧民、憤青、同志經紀人……),炮製濫情元素(棄嬰、忠犬、父子皆慘死、父女不相認……),有關懷弱勢之名,卻無意再往深層挖掘,只在通俗倫理劇的格局上譁眾取寵,確實都讓全片落實了「不怎麼樣」的定論。

基本上,《搭錯車》屬於包了「糖衣」的「寫實」電影。「寫實」,是因為劇情的核心角色鎖定在老兵與貧民族群,弱勢正是他們的處境與困境,正是戲劇悲情最好著力的溫床:老兵只能拾荒,違建裡的住戶不是智能不足,就是講著講台灣國語;不是好酒,就是貪睹;不是吃蛇,就是殺狗…小人物的苦情坎坷,就這樣喳喳呼呼地在違建戶的各個角落上演著。

「糖衣」則分兩個層次。首先,孫越飾演的啞叔,住家壁窗皆是由玻璃酒瓶,那是何其「後現代」的摩登裝潢,美輪美奐的浪漫「巧思」,恰恰顛覆了貧民窟的寫實氛圍,唐突的視覺美學沒能加分,反而掣肘了;其次,劉瑞琪扮演的阿美,長大後做了歌廳駐唱歌手,從發跡到飛上枝頭的歷程,都讓歌曲有了合情入理的出現空間,至於插曲出現時機,都適時透遺歌詞點出角色身心困境/情境,詞有情,曲有韻,再加上創作者皆一時之選,夢幻團隊打造了傲人彩虹,這是高峰,亦是障礙,卅五年過去,迄今都還沒有電影能並駕齊驅。

《搭錯車》拿下的四座金馬獎都與聲音有關,男主角孫越是不能說話的啞叔,千言萬語只能用表情與肢體傳達,歌曲、音樂和錄音的金馬獎肯定,則是清楚說明了《搭錯車》的真正魅力所在(雖然,錄音就是受到時代的技術限制),僅管音樂的比重偏多,糖水太過蜜甜,然而歌曲捉緊了「懷舊」與「傷情」兩大元素,有如麻花般緊緊交纏,創造了《搭錯車》不凡的聲音記憶。

例如,侯德健打造的主題曲「酒矸倘賣嘸」從電影的第一個畫面就出來點題,一路貫穿到劇終,主要在於「酒矸倘賣嘸」這五音五字原本就是1960年代前後,台灣街頭不時可聞的聲音,收破爛的阿伯踩著他的板車穿越大街小巷,三不五時就喊著兩三聲,回收人客雜物,橫移到電影中,啞叔年輕時曾是部隊小號手,戰爭時被敵人刺刀割裂聲帶再也不能發聲,如今改拿小號吹起「酒矸倘賣嘸」這五音做回收生意,合情入理;既而他三餐飯前,以敲打酒瓶召喚女兒阿美用餐,亦讓這五音成為「家族」之聲,也才成為日後吳少剛創作出「酒矸倘賣嘸」這首曲子的靈感與動機。

至於歌詞中的「多麼熟悉的聲音,陪我多少年風和雨,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有著回首來時路的濃郁鄉愁;接下來的「沒有天哪有地 沒有地哪有家,沒有家哪有你,沒有你哪有我;假如你不曾養育我,給我溫暖的生活;假如你不曾保護我,我的命運將會是什麼」則是總結劇情的思親感恩之心,然後再以「遠處傳來你多麼熟悉的聲音,讓我想起你多麼慈祥的心靈,什麼時候你才回到我身旁,讓我再和你一起唱」傳唱出「子欲養而親不待」的無奈憾痛,侯德健的曲詞策略,融合了「懷舊」與「傷情」,不只是「回收」了舊昔聲音,更是資源重生的經典範例。

同樣的策略也顯現在「一樣的月光」這首主題曲,電影中的違建戶曾經是他們溫暖的家,最後被拆成了廢墟,不管是「什麼時候蛙鳴蟬聲都成了記憶,什麼時候家鄉變得如此的擁擠」或者是「一樣的月光,一樣的照著新店溪,以及一樣的笑容,一樣的淚水;一樣的日子,一樣的我和你」都在傳達著一種物換星移,一切都已經「不一樣」的時代滄桑,這種今昔對比的「鄉愁」情懷其實是虞戡平導演在《搭錯車》中最耽溺,也頗能帶動感情情緒的MV剪輯手法,化名孫瑞琪的歌手,穿著前衛的衣著,以跨張的肢體動作在忠孝橋、西寧國宅或中正紀念堂前,鋪排出華麗歌舞場景的同時,不時也會穿插著她和啞叔的生命風景,然後歌聲再滑接到「酒矸倘賣嘸」,畫面也再次「溫故」,這種「懷舊」與「傷情」的麻花糾纏,有效將酸甜苦辣濃匯一鍋,漂亮的音樂水花,讓人看得目不暇給。

至於用「把握」、「變」、「是否」和「請跟我來」這些歌曲來裝點阿美從小歌星到大歌星的生命與情愛旅程,蘇芮款款唱出的情歌,在純情、嫵媚之外,還有著情愛幻夢的淡淡惆悵,韻味十足,再加上導演虞戡平在他最佳狀態下,也貢獻了他的清亮嗓音,不但是佳話,也是傳奇了(有幾位導演有這款本事、能耐與機緣?)。

《搭錯車》對音樂用心,也顯現在電影中出現的「家在山那邊」和「癡癡的等」兩首老歌之中,前者是在一次康樂會上,啞叔被拱上台,拿起小號吹起了「家在山那邊」的旋律,你不需要知道歌詞是不要忘了我們生長的地方,是在山的那一邊,山的那一邊,只要看見啞叔回憶起自己戎裝上戰場的模樣,就交代了老兵的出身與變啞的原因。至於「癡癡的等」則是邵氏電影《藍與黑》的主題曲,貧民區的簡易電影放映會,清楚交代了1970到1980的時空背景。

音樂細節的講究,讓《搭錯車》的音樂魅力穿耳入腦,一聽難忘,但是點到為止的角色與性格,以及不想深究的拍片細節,或者不能深究的劇本框架,都是導致《搭錯車》難上層樓的限制,例如啞叔是全片唯一有血有肉的角色,他貪戀同居人芝蘭(易虹)的肉體,也會從俗打狗吃肉,都是極富人性的角色刻畫,只可惜,阿美出現後,全片就進入好爸爸的「好人」模式,以「堅忍」來面對所有生命橫逆,以「逆來順受」包容所有委屈,以「心肌梗塞」來見證阿美的巔峰時刻…這些戲劇衝突都符合「通俗劇」的基本規範,但也只是公式,少了華采。

圍繞在阿美身旁的其他男人,都只複刻著傳統的刻板模式,充份襯顯出《搭錯車》只求有,不求甚解,更不想深入的創作格局。例如養有小男友的音樂經紀人,舉手投足只強調他的嗆俗與刻薄(他是不是同志,完全不影響劇情發展,硬插進同志情節,既無寫實之力,卻有著醜化之嫌),最不堪的是,又不是古裝片,怎麼會沾黏起類似燕赤霞的大鬍子?吳少剛瞧不起流行音樂的悲憤情緒,竟然在憤然擊碎鏡子的時候,就與悲泣獻身的阿美有了雲雨激情(至少,先止血,再交歡吧),用血的意像來凸顯這段一晌貪歡就嚘然而止的戀情,還真是一廂情願的突兀與尷尬,更別提他的酒外醉倒街頭了。

《搭錯車》的編舞是後來拿下國家文藝獎的林麗珍負責,場面壯觀,規格與設計遵循好萊塢公式,確為台灣電影罕見,能在中正紀念堂前載歌載舞,顛覆廟堂莊嚴,毋寧亦是戒嚴時期極富創意的巧思與膽識,只可惜,劉瑞琪的肢體伸展不夠說服力,這部歌舞電影終究只是一場不算成功的夢想。

1983年,一群電影人與音樂人,因緣際會打造了《搭錯車》;2018年,另外一群電影人與音樂人,要來重製《搭錯車》音樂劇;經典歌曲,一曲不少,還搭配主角丁噹的歌手特質,穿插她唱紅的歌曲,音樂的豐富多元,我不懷疑,只期待它的人物深度能有更開闊的視野與格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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