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rey Mulligan:柔弱生之徒

因為Carey Mulligan,我點選了《附帶效應(Collateral)》。這麼柔弱的一位女子,怎麼扮演幹練警官?偵破包含政治陰暗,涉及軍方和情報單位的複雜案子?

因為Carey Mulligan,我想起了《冰血暴(Fargo)》中的Frances McDormand這位三度獲選奧斯卡影后的女星。

兩位相似點在於外貌絕不相似大家常見的警探角色,沒把慓悍掛在臉上,甚至都還懷孕在身,一派慢條斯理,讓同夥或反派一開始都沒有把她們放在眼裡。更精準點說,根本是輕視又瞧不起。

你愛怎麼想,誰也管不了,我自有節奏,辦案不靠外貌,靠纖細敏感,以及人情練達通透。

《附帶效應》故事開場在於一位披薩快送員竟然在客戶門口遭到槍殺,一位無名小子何以會遭暗殺?客戶收到披薩後,發現竟非特製,就把披薩棄置牆角。這兩大疑點,都是Carey Mulligan出場前的吊魚線,答案就在疑點中,就看你是否鍥而不捨。

在編劇David Hare的空針引線下,命案背後勾勒出英國社會中政治、宗教、軍情和移民的千絲萬縷。

David Hare讓Carey Mulligan在睡夢中接到出勤通報,睡眼惺忪中告別溫暖被褥,告訴枕邊人說她要接這個案子。結尾則是三天後她打電話給枕邊人:我要回家了,我想好好睡一覺。女人還是女人,工作還是工作,辦案時,她是拚命三娘,頂多趴在桌上小寐;結案後,柔情似水,安心待產,工作與家庭能夠無縫接軌,用尊業跨越性別偏見,根本就是role model。

《附帶效應》只有一季,短短四集,但是劇情密度極高,這款迷你影集像是可口小菜,嘗過就唇齒留香猶有餘韻。

跨越一向柔弱癡情戲路,為柔弱開拓寬廣空間,Carey Mulligan這回的挑戰與改變是成功的,值得粉絲追隨。

吳慷仁:富都青年變色龍

變色龍用到政客頭上,多數是在罵他;變色龍用到演員身上,則是禮敬頌詞,我樂用變色龍讚美吳慷仁。

用變色龍來形容政治人物,通常是貶多於褒;用變色龍來形容演員,則是由衷的禮讚。

多數演員其實都早早被定型,演來演去都是類似角色,攸關能力,攸關生命歷練。放眼當下演員,真正符合變色龍精神,非吳慷仁莫屬。

有時是律師;有時是飛官;有時則是檢察官…都是滿腔熱血的時代菁英;但他也可以是無所事事,廢到不行的胖子,剎那間則又變成骨瘦如材,但求活下去的癡人…極少重複自己。

換進新殼就成了新人,從外型到氣質全都改頭換面,他得花多少時間氣力才能完成變形記?事後又得花多少心血元氣去清洗遺忘與重生?

《富都青年》中的吳慷仁再次示範如何變型,皮膚曬到黑亮,那是生存煎熬;語言以手代口,非他族類誰能懂他?環境感應降到斷離,眼神內斂如同呆滯…生理心理交替作用,非他族類卻都能一眼了悉。

了無生趣的人生,唯一的指望在兄弟,唯一的轉機在藍衫,唯一的歡笑在敲蛋,卑微是角色的宿命,尊嚴卻在他的詮釋。

看著《富都青年》中再次進化與變形的的吳慷仁,就讓我想起Woody Allen伍迪艾倫的《變色龍(Zelig)》。為求生存與安全,為了討喜與成名,這位猶太男人可以七十三變。Woody Allen透過偽紀錄片的手法,以驚人想像力,嘲諷風潮人物前言不對後語,說變就變的苟且人生。然而,Woody Allen的變色龍是劇本意念主導,他只要不時化妝變裝即可,臉上總是呆傻拙笨的一號表情,吳慷仁的變色龍則是全面清洗後的重新來過,困難級數遠勝Woody Allen不知多少倍。

Robert De Niro早期也是變色龍,可惜後來一再重複相似角色,也就少有讓人亮眼的新意,就連最近算是有血有肉的《花月殺手》,也依舊在他熟悉的演出半徑中兜圈圈。

有幸見證吳慷仁一再挑戰自己,改變自己,我們見證的是一則表演傳奇,期待他一路變下去,多變一次,觀眾就多享受一次。

首爾之春:歷史人物臉譜

《1212:首爾之春》的主角是保安司令官全斗光,原型為全斗煥。

影帝黃晸珉以「痞子狼性」來詮釋全斗光,這是一種臉譜式的表演,狼性奪權,痞子猖狂,背後另有歷史定位的蓋棺論定。

《1212:首爾之春》最大的貢獻不在書寫歷史,而是透過「受命/抗命」、「選邊/投機」高度戲劇化的權力鬥爭,吸引不熟悉南韓現代史的人,願意爬梳歷史,去理解全斗煥其人其事。

《1212:首爾之春》的主角是保安司令官全斗光,原型為全斗煥。

「華盛頓時報」駐首爾特派記者麥可.布林(Michael Breen)對全斗煥沒啥好感(事實上,他的歷史評價極差),總以一種荒謬喜劇的刻薄來形容他:說他缺少深思熟慮和魅力….外表比較該用悲哀來形容,而非狠毒。陰鬱的感覺可能來自早禿的腦袋…..

影帝黃晸珉以「痞子狼性」來詮釋全斗光,應該亦是蓋棺論定後的必然選擇。抽菸走路罵人,全是痞子模樣。然而到了奪權關頭,肯定狼性大發,步步進逼,甚至以身豪賭,最狠的是他能屈能伸,一旦得志得勢,也要躲進廁所才吼嘯猖狂。

黃晸珉的「痞子狼性」其實是一種「臉譜」表演,熱鬧有餘,深沉不足。只是他的黨羽嘍囉,都是惶惶難安,只想封官晉爵,變生肘腋卻無因應對策的喳呼之徒,他的陰鷲狠勁就如破囊之錐,輕易號召叛孽,只是他的勝利終究也只是痞子得志,後面的歷史審判早已在黃晸珉做角色剖析之時,就已烙印於心,再痞再囂張,目的都在加深世人對全斗煥的厭憎,算是成功的負面塑像。

中國有兩位演員以演政治人物出名,一位是飾演毛澤東的古月,一位是飾演蔣介石的孫飛虎。

古月從影23年,從1981年的《西安事變》開始飾演毛澤東,得過百花奬影帝,雖然他在「演員談電影表演」一書中說過,他揣摩的毛澤東是依據毛澤東自己形容的「虎氣」與「猴氣」來演出這位「𠮟咜風雲的無產階級革命領袖」,口袋裡不忘放幾張毛澤東的郵票與照片,不時就拿出來揣摩,務求「神似」。

其實,古月的壓力不大,從編導到長官,每個人都會看緊他,不讓他「猴氣」壓過「虎氣」,不容逾越,畢竟誰敢得罪最高領袖?

相對之下,孫飛虎的表演才要「戒慎恐懼」,把「民族罪人」演得正義凜然,那可是殺頭之罪,所以他也只剩「臉譜」化的唯一選項,就算他做過徹底研究,知道蔣介石走起路來「緩慢而穩健,坐立很有精神,腰桿挺得筆直…..平時難得漏出笑容,即使笑,也很少大笑。待人接物時,一雙眼睛總是冷靜而犀利,眼睛有時可以把一個人看得發毛,令人望而生畏」,然而他在「演員談電影表演」一書中也坦承,他的最高指導原則卻是絕對不能「粉飾美化」蔣介石。

《西安事變》的蔣介石是「落難狗熊」,面對部屬背叛,擔心受怕,任何風吹草動,都夠讓他膽戰心驚,孫飛虎說他只要凸顯「人性」,就可以刻畫受凍的蔣介石穿不穿棉衣的虛矯身段:先是有骨氣拒絕張楊贈衣,隨即凍到懊惱發抖,最後再告訴士兵「是你們的我就要」,你完全可以想像看到此情此景的觀眾會如何狂笑,是啊,是人性,落難狗熊的人性不就是貪生怕死,再加上幾句「娘西皮」的寧波官話,《西安事變》還真是政治正確的洗腦電影。

蓋棺論定是一回事,政治正確又是一回事。「形似」也好,「神似」也好,看完電影,觀眾會自己做功課,就是好事。有精彩的「三國演義」,才有無數的傳奇好戲,歷史歸歷史,戲劇歸戲劇,彼此相安。

有道是:斜陽古道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身後是非誰管得,滿城爭唱蔡中郎。

小曉:小物件看小女生

《小曉》的英文片名叫做trouble girl ,誰才是trouble girl ?誰又不是trouble girl ?其實電影中的男生個個也都夠trouble的。

小曉渴盼的生日禮物是一副望遠鏡,隔著越洋電話,她對父親開了口,也聽見父親的承諾。

然而,拿到禮物的當天,她臉色很難看,因為父親忘了,還好老師沒忘。她相信那是母親告訴老師的。老師已經住進她家,老師和母親很親。

得到想要的禮物,應該要開心的,但是她卻因此遠離,或者失去了父親,缺了一角的幸福算幸福嗎?期待已久的禮物可以彌補內心遺憾嗎?

《小曉》的導演兼編劇靳家驊對第一部長片著力甚深,從物件到象徵,在在都細心經營。
電影從颱風來襲展開,因為颱風,她看見了大人的秘密;因為颱風,她確認了自己的渺小與無力。外在風雨呼應了內心風雨,熱帶氣旋也把觀眾帶進風暴。

飾演小曉的林品彤確實有型有戲,很有說服力,飾演母親的陳意涵其實更好,從棄婦的漩渦轉進不倫的三角,她看不到自己的明天,就像床邊的那只拳擊沙包,原本可以出氣洩憤的,使盡全力,卻是左右亂彈,完全不受控,那種混亂,說明了多少事?

母親應該保護女兒,也想要幫助女兒,她卻會吃味,游泳課如此,餐桌嬉戲亦然,婚姻無救,女兒無解,私情無望,倦極困極所以有徹夜牌戲,不准撤手,不准睡覺,她的憤怒也需要出口。英文片名中的trouble girl ,這對母女同樣適用。

貓頭鷹是校園寵物,貓頭鷹也是風雨孤雛,小曉不管是移情或者傷情,都言之成理,靳家驊四處都暗刊嵌密碼,讓《小曉》成就極其細膩的手工精品。

追思李行:凡事問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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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行:我的武俠時代

2017年的金馬盛會上,出現了她們的名字,以及照片,在黯淡樂聲中,歷史悄悄翻了一頁,年輕影迷,沒聽過她們名字,更難想像她們的昔日風采,但是,我記得。

 記得,就不應任其空白。這篇文章是替塗翔文新書《與電影過招》所寫的序文,腦海裡浮想的全是我在西門國小的小木桌上曾經一筆一筆描畫過的武俠電影夢。 閱讀全文 江湖行:我的武俠時代

表演論:許瑋甯┼陳竹昇

變老或醜,是明星大忌,卻是演員利多,外型考驗著他們的專業與奉獻,多數人只關心明星的花草韻事,卻不知道該如何理解演員的表演專業。今年金馬獎上,以《紅衣小女孩2》中沈怡君一角入圍最佳女配角獎的許瑋甯,以及在《阿莉芙》飾演變性人Sherry入圍最佳男配角的陳竹昇,都在外型上做出重大改變,演技更讓人驚豔。他們不約而同透露:「嗅覺」就是讓他們得以能「入戲」的關鍵。
 
那一天,我先後訪問了許瑋甯和陳竹昇,一方面是他們都入圍了金馬獎,另一方面則是他們的演技都有了大躍進。台灣媒體從來不缺八卦新聞,卻很少討論演員的功課,這篇訪問是我試圖開拓的新方向。
 整理:楊媛婷  攝影:王藝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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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珍妮摩露再見

沒聽過珍妮.摩露(Jeanne Moreau),別說你認識法國電影。

少了珍妮.摩露,法國電影就缺了一大角。

她是法國影壇1960-1970年代的三大女天后,相較於碧姬.芭杜的野性,凱撒琳.丹尼芙的冷豔,珍妮.摩露是最知性,也最叛逆的性格女星。

15歲那年,她告訴父親她想演戲,父親打了她一巴掌。這一輩子,她拚盡全力,要證明父親錯了。

她以路易.馬盧的《死刑台與電梯》,一鳴驚人。

她主演楚浮的《夏日之戀》,敢愛敢恨,風靡全球。

她主演安東尼奧尼的《夜》,撕裂婚姻假象。

結過三次婚的她,沒有被婚姻嚇跑,她說自己很樂於做愛情的奴隸,如果能有一間大房子,她要將生命中遇過的男人全都集合在一起,因為這些情人都是她的兒子。

她在7月31日辭世,享年89歲。台灣媒體忽略了她,但是文化週報沒有,蔡明亮也沒有。

他們在2008年一起合作過《臉》,那年,珍妮.摩露80歲。

在我的力邀下,他寫了一篇文章紀念珍妮.摩露。請參閱安東尼奧尼

在8月21日晚上十點播出的藍色電影院中,我製作了半小時的追思節目。

是的,我用聲音和版面追思巨星。

以下是蔡明亮的追思文章:

想看一間關閉已久的大旅館
我的朋友 一位泰國年輕導演找到的
不巧 管理員不在 進不去

之後 遇見一場暴雨
我們被堵在路上兩小時
望著車窗外的風雨世界
我告訴他藏在心中已久的一個念頭:
我想拍小康在異國的酒店與珍妮摩露相遇的故事

珍妮摩露? 朋友說 很老了吧?
我說 是 但不知道她有多老
不久 珍妮摩露走了

2008年夏天 我帶著小康
在巴黎一間時尚的茶館與珍妮摩露見面
她坐在僻靜的座位
等著見一位來自遠方陌生的華人導演
製片王琮幫我們翻譯
當然她事先就知道我的來意
大概心裡想著:
看你這小伙子要如何說服本小姐去客串你一場戲

我記得我當時故作和緩地說
您在亞洲有很多影迷
日本的藝術院線很早就發行楚浮的電影
香港特別有趣
60年代初就有一幫影評人直接寫信給導演
楚浮從善如流 用他們負擔得起的費用授權
讓香港的影痴們得以在大銀幕看到他的作品

在台灣 一直到80年代
我當時還是個電影科的學生
在剛成立的國家電影中心
第一次看《夏日之戀》的錄影帶版本
沒想到2000年 有台灣的年輕片商
在楚浮逝世的20幾後
一口氣引進了4部他最經典的電影

珍 您主演的夏日之戀
經過近半個世紀的時光
終究在台北的戲院正式上演了
珍 你不覺得很奇妙嗎?

珍妮摩露靜靜地瞪著我
一顆淚自眼角滑下
不久 她開口說:
蔡 你想要我演什麼?

她的聲音沙啞 低沉
在羅浮宮的拿破崙廳
我正頭痛著如何處理大餐桌上過多的擺飾
劇本描述的是一場奢華的宮廷式野宴
美術組還真弄來一隻烤鹿
但是我只想讓鏡頭裡只有珍妮摩露呀
珍妮摩露忽然現身

她說 我不想一個人在化妝間發呆
你們也不必理我 讓我坐在這看你們打燈
她才坐下 一位女管理靠近並輕聲道:
摩露小姐 對不起這把椅子不能坐的 它是古董

珍轉頭看她 淡淡地 低沉 沙啞:
不就是一把椅子嗎?
你覺得我會把它坐壞嗎?
那人訕訕然走開

她就一直坐在那三百年的古董上
靜靜等著我們把燈打好 把機位擺好
等著娜塔莉貝葉和芬妮亞當的到來
這三位楚浮不同階段的女主角
向來各自稱后 從未同台
卻在我的電影裡不期而遇

我讓她們赴了一個奇怪的無人宴
沒有主人 沒有賓客 沒有侍者
三位在銀幕上鋒芒了半個世紀的女伶
什麼場面沒見過 照樣怡然自得 喝酒談笑

芬妮亞當和娜塔莉貝葉走出鏡頭外去彈琴作樂
哼唱起那首「生命的漩渦」
正是珍妮摩露在她的成名作《夏日之戀》
親口唱的主題曲

當年美如月神的少女
如今聆聽著自己熟悉的旋律
珍妮摩露調侃地吐出一句:這是個陷阱

這是她送給我的電影《臉》
一句充滿機智 懸念 最美的台詞

我回想起那日茶館
珍妮摩露顯然非常喜歡我的男主角
一直看他 還讚他漂亮
當她跟小康擁抱道別時
我忍不住說:珍 下回請您跟康合演一部電影好嗎?

她深望小康一眼 回答我:為什麼不?
聲音沙啞 低沉
珍妮摩露給我設了個陷阱
然後就走了

蔡明亮 2017年8月 台北新店

她其實沒有那麼壞:老

金像獎影后Shirley MacLaine渾身上下都是戲,這是電影史早就背書的不爭事實,問題在於她已經81歲了,有什麼劇本適合她?又有什麼戲肉可以吸引觀眾?《她其實沒有那麼壞(The Last Word)》的劇本方向及細節安排所包藏的商業計算,都有參考價值。

首先,中文片名值得一提。面對《The Last Word》這款英文片名,若採直譯,不論是《遺言》或《遺書》,有信有達,也非不雅,81歲的老婦人Harriet確實去日無多,卻給人暮氣沉沈的肅穆感,共鳴有限。

英文片名敢用《The Last Word》,當然是對位龜毛難纏的老先覺,很有信心,認為Harriet人近黃昏的智慧語絲,乍聽或許刺耳,其實還頗有正面能量,還能創造溫情喜劇的熱度。但若參考劇情譯成《我的訃聞》或者《我的叮嚀》,其實也好不到哪兒去,譯成《她其實沒有那麼壞》,直指這位「鬼見愁」老婆婆,卻立刻就有了畫龍點睛的趣味了。

是的,老年人生或許反應慢了,行動遲緩了,然而,老了未必就乏味,以老婆婆做主角的電影絕對不能無趣,Harriet的「壞」或者「難搞」,就是可以琢磨使力的地方。電影讓Harriet先像刺蝟一般,從昏倒送醫到就診,她的刀子口從來沒停過,嗡嗡嗡的帶刺飛行,就算有點老套,卻也直接點明了她的針刺天性。

有趣的是,這種以自我為中心,不鳥他人的怪老頭,卻因為讀到了故舊老友的訃聞,認為言過其實,欺世盜名,於是怒從心生,找上訃聞作家,別人是預立遺囑,她則是預立訃聞,就怕別人寫得不痛不癢,或者曲解誤解,她很難嚥下這口氣。

陸遊說:「死後原知萬事空。」人生大限一到,不想空,也由不得你,但正因為還活著,所以什麼都放不開,依舊計較名利與得失,一點不肯歇息,Harriet像打陀螺一樣的桀驁性情,正是垂暮之年還能大作水波的動能基因。

Harriet在乎自己的訃聞,就說明了她雖然離群索居,依舊掛念紅塵是非,只是死鴨子嘴硬,男人可以大張旗鼓,開列未完心願的清單,然後《一路玩到掛》,就算《她其實沒有那麼壞》其實不想複製老男人的遊樂版本,但是本質上卻也所差無幾,就是想走得清爽,讓此生了無遺憾:不管是愛情、親情或者事業,最重要的是她還有的一點夢想。

電影把Harriet的夢,託付給黑膠唱片。黑膠從1920年代一路紅到1970年代,獨享風騷半世紀,然後CD起來了,然後又被MP3等數位音樂取代了,偏偏,黑膠在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鹹魚翻身,從老古板變成了老骨董,古韻結合品味,儼然成了流行新貴,所以家有滿櫃黑膠的Harriet,就這樣站上風潮前沿,毛遂自薦到電台當DJ,一方面是圓了夢,另一方面則是對言不及義,甚至音樂播排品味都不及格的年輕世代炫耀什麼叫做「典型在宿昔」。

其實都有著夫子自道的夕陽樂趣,Mark Pellington沒在音樂上做文章,確實非常可惜,尤其是最後母女終於要相見時,Harriet還得要求唱片公司老闆替她燒一張音樂精選CD,好沿路播放時,觀眾頓時明白全片的黑膠情懷,其實只是個噱頭,一如Harriet如願當上了晨間DJ時,她真正在意的並不是要讓大家聽見多不俗的音樂編排,反而急著要在「Have a nice day」的俗套應酬話上大發議論,她不是沒見地,只是因此又回到婆婆媽媽成天就愛碎碎唸的老框架裡了。

老太太Harriet的這輩子只能用眾叛親離來形容,但因為她想留下幾句「好話」,最後努力去做的人間修行,讓原本不耐煩的Amanda Seyfried對她改觀,小黑女生AnnJewel Lee Dixon更成了她「政治選擇」的保單,,就像她想要搶救報紙,但是除了捐錢,看不到任何絕地重生的火花與創意,這些既保守又保險的劇情安排,都讓《她其實沒有那麼壞》的劇情少了Harriet的本色,反而走向了大妥協、大和解的幸福圓滿句點。

最後的糖漿或許可口,卻盡是人工甘味,很難嚼出餘韻了。

告別的年代:莉亞公主

最後一次看見莉亞公主的身影,是在《星際大戰外傳:俠盜一號(Rogue One: A Star Wars Story)》的台北首映會上,她只亮相了不到五秒鐘,整個戲院幾乎都要暴動了起來,坐在後排的死忠粉絲,興奮地狂吼起來,那種熱情,我曾經在麥可傑克森第一次訪台的「危險之旅」演唱會上感受到。

這麼多人是在2016年用這款熱情,向莉亞公主歡呼,Carrie Fisher如果知情,或許,亦會含笑揮手的。

我不知道George Lucas當年在選角時,基於什麼樣的直覺選中了Carrie Fisher,畢竟同台競爭的還包括了後來的影后Sissy Spacek與Jodie Foster,還有史匹柏的前妻Amy Irving,我想,或許是那時還未滿廿歲的Carrie Fisher,笑容比較甜美,多了幾分夢幻神采,可以是讓人鍾愛的嬌嬌女,亦是最帶有純情氣質的童話公主了。

演出過一部經典,點過一盞燈,編織過一場夢,一輩子就已無憾,或許正是死忠粉絲對她狂吼大叫的真正魅力所在吧。

愛情的謎題,詩人/歌手把答案寫進歌聲之中,我們就靜靜再聽一回吧。

四十年前,《星際大戰》開拍時,一再提及九部曲的藍圖,四十年後,星戰系列剛拍完了第八部,沒能即時完成的,讓那個圓有了一個缺角,有了永遠的遺憾,卻是另有滋味的絕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