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豹小霸王:選角難產

史提夫.麥昆(Steve McQueen)馬龍.白蘭度(Marlon Brando)華倫.比提(Warren Betty)都是1960年代炙手可熱的巨星,也是片商希望擔綱搭配保羅.紐曼(Paul Newman)演出《虎豹小霸王(Butch Cassidy and the Sundance Kid)》的考慮人選。

其中,史提夫排第一,但是他和保羅有瑜亮情結,再加上兩人都熱愛賽車,於公於私都在較勁,保羅一直不肯應允,史提夫也意願不高,遲不表態。

於是片商又想到馬龍.白蘭度,但他演完西部電影獨眼龍》所受的創傷還未療癒,無意再接演打劫行搶的西部亡命之徒電影。

於是片商找上華倫.比提,他玩心重,看完劇本一直未置可否,讓導演喬治.羅埃.希爾 (George Roy Hill)記得有如熱鍋螞蟻。

他心目中最適合演日舞小子的人選一直是勞勃.瑞福,可是當時勞勃剛出道不久,知名度和票房表現都瞠乎其後,第一次提議就遭否決。

放棄史提夫之後,他再次提議勞勃,答案是No; 馬龍.白蘭度拒絕後,他第三次建議勞勃,老闆依舊沒理他;眼看華倫.比提三心二意,愛演不演,這回他朝保羅.紐曼下功夫,說服他勞勃絕對比史提夫更勝任,保羅認同,再加上不願為了選角虛耗青春,直接告訴片商老闆:「那就勞勃.瑞福好了。」

保羅一句話改變了勞勃.瑞福的命運。兩人在《虎豹小霸王》渾然天成的默契,眉來眼去的化學效應風靡影迷,創下驚人票房,也為好萊塢又製造出一顆天王巨星。

人生名利怎麼說呢?擦肩而過的,悔不當初都無濟於事,把握機會,該你的就會是你的。

演完《虎豹小霸王》後,保羅與勞勃又和喬治.羅埃.希爾 合作更轟動的《刺激(The Sting)》,勞勃.瑞福的黃金時代正式光芒四射。

宮澤理惠:遊園再驚夢

宮澤理惠主演的電影都不應該錯過,少女半百各有風情,而且越陳越香。

那天重逢楊凡導演,讓我看了四張《遊園驚夢》4K全新修復版的新款海報,「你喜歡哪一張?」

我對王祖賢沒意見,楊凡初選出來的海報有旗袍女裝和西服男裝兩款,恰是她在片中游移男女兩性間的角色,帥氣逼人,也是她告別影壇的最後身影。

只是《遊園驚夢》的宮澤理惠光彩奪目,近看側看全是美,左看右看遠看近看,我剔除了王祖賢的身影,選了宮澤理惠單獨一款的海報。

楊凡笑了:「修復版我還恢復了宮澤理惠的日語發音。」這句話吊足了我胃口,記憶中,宮澤理惠在片中唱起名曲「罩羅袍」,雖是對嘴唱做,然而崑曲絕美,畫面繽紛,看著聽著就出了神,沒管她是對嘴或原唱,而且佩服楊凡竟然想到請日本女星來詮釋杜麗娘,《牡丹亭》是夢中異世界的陰陽戀曲,華人女星攜手日本女星的異性/同性愛慕,不也是另一款異世界的化學爆炸?

「別急,不要再看過去的DVD了,」楊凡知道我急著想一窺究竟,「一定要在大銀幕看,下次我帶DCP來,包廳戲院,邀集同好一起來看。」

宮澤理惠在25歲的黃金時刻拍下了秀麗曼妙的《遊園驚夢》,不但註記了杜麗娘的世紀倩影,也為宮澤拿下了莫斯科影展最佳女主角,成就了她的演藝高峰。

「你在她最好的時光,留住最美的她!」這句讚美辭,楊凡只同意了一半,「即使年過半百了,即使鬼才導演石井裕也在新片《月光之下》(台灣譯作《月》)中拍出了宮澤憔悴內傷的身影,但她實在太強大,太會演了。」提起宮澤理惠,楊凡眼中滿是孺慕光芒。

初出道時,宮澤理惠是公認的「漂亮娃娃」,青春嫵媚,迎風招揚;中年後才為「風華」找到內在肌理,不論選戲或表演無不更加得心順手,從《黃昏清兵衛》、《東尼瀧谷》到《紙之月》,演一部就讓人驚嘆一部。「你一定要趕快找到《月》,你會更佩服她。」楊導演喝完咖啡後,再一次叮嚀我。我當然一再點頭。

楊凡早上傳來最後選中的三款海報,看著珠鈿翠艷,衣錦花紅的各款濃煙飽滿,我回電給楊凡:「銀字笙調,心字香燒。」

又是一年春來時,流光容易把人拋。還好有電影,還好有4K修復,還好有楊凡一輩子的堅持,「良辰美景」無須怨嘆「奈何天」,「奼紫嫣紅」也不會歸位「斷井殘垣」。

楊凡另外送給我一幀粉色英文海報,註明:for your eyes only.而且還是世界獨家,就恕我藏私,不跟大家分享了。

花月殺手:馬丁造后記

導演馬丁.史可西斯(Martin Scorsese)選中Lily擔綱,代表他眼光精準,但是馬丁為她打造的出場方式,更是非常關鍵的美學手段。

嚮往真實電影,創造電影真實,一直是馬丁追求的藝術境界,善用新聞影像(不論是歷史檔案,抑或仿真重製)就是馬丁愛慣用手式,《花月殺手》改編自「紐約客」調查記者大衛·格雷恩(David Grann)2017年調查作品《花月殺手:美國連續謀殺案與FBI的崛起(Killers of the Flower Moon: The Osage Murders and the Birth of the FBI)》,翔實的田野調查,讓居住在美國奧克拉荷馬州的原住民奧塞奇(Osage)族人的悲情歷史得以浮上檯面。

馬丁選擇讓Lily先以聲音出場,她不帶情緒地逐一唸著受難族人的名字和死因,再冷冷地加上「no investigation」和「Muedered」等結論,馬丁搭配的畫面是一具具陳屍在床上、林間和沼澤旁的屍體,或者是在嬰兒車旁公然進行的「自殺製造」槍殺案,一場場受難畫面翻過,一具具屍體掠過,然後出場的才是同樣面對著攝影機的Lily Gladstone。

這時,已經被影像邏輯馴伏的觀眾,第一眼見到Molli時,容易就判定她是下一位受害者,這不是誤判,而是承接,因為接下來三小時電影的論述核心:她是待宰羔羊的獻祭儀式,就此建構完成。

《花月殺手》開場的仿新聞紀錄片清楚說明因為地湧財富,奧塞吉原住民快速「現代化」、「文明化」,更精準一點說就是全盤「美國化」:追逐他們的時髦,說他們的語言,炫耀他們的鑽戒珠寶…雖然Molli不愛這一味,她一直穿著傳統服飾,從家居服到慶典服,從婚禮服到國賓服,奧賽吉元素的戀眷與堅持,讓她的本色和委屈有著更清楚的著力點,然而她貪戀白人甜食,卻也誘發了糖尿病,必須注射胰島素,白人文明症候群的浸染荼毒,導致原民文化的凋零毀棄,有著讓人心驚的巨大對比。

因為財富,因為油權,奧塞吉女人身旁不乏追求者,Molli姐妹就算手扇輕搖,輕鬆自在用土狼或者兔子來標識身 旁男子,她們不是不明白這些狼子野心,卻誤信駕馭有道,畢竟算計不過白人,也毒不過枕邊人,終究只能淪為獵物,終究只能任由最相信的人點滴餵毒。

面對自家男人,Molli透過曖曖內含光的眼神,流瀉出「對人信任,對愛期待」的溫婉力量,面對家族悲劇,要求公平正義的肅殺悲憤,沒有歇斯底里,沒有激動控訴,舉手投足間的沉著緩慢與優雅,面對白人的「牧民」暴力,對照無力迴天的悲劇,形塑巨大落差,也更讓人憐憫。

有關Lily Gladstone的表演,請大家參考前一篇文章(https://4bluestones.biz/wp/?p=104485),馬丁另外給了她三場充滿詩情的戲來凸顯她的無助與渴望,首先是火燒牧場的紅雲火光,那是媲美《亂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火燒亞特蘭大城的場面,差別在於火光搖影下的Molli生死一線間;其次是夫妻終能在草原相會的那一幕,陽光和風下,真相和團圓近在咫尺,Ernest卻難以逃脫共犯集團的鼓噪洗腦;最後則是自認已經坦承一切的Ernest,還是無法坦承究竟替Molli注射了什麼的無言告別。從絕對信任到徹底失望,Molli從溫言婉語到無言離席,馬丁讓她的沉默道盡女人的心碎與疲累。

她演活了一位苦命女郎,她的原民血統與形貌當然加分不少,終究還是因為聲影兼顧的立體刻痕,讓Molli成為獻祭檯上幸運逃生的祭品而列名影史。

花月殺手:平反DiCaprio

《花月殺手》描述1920 年代,從一戰戰場退役的Ernest Burkhart(Leonardo DiCaprio飾演)來到美國奧克拉荷馬州投奔舅舅William Hale(Robert De Niro飾演)。原本貧瘠的土壤因為發現石油,當被驅趕至當地的原住民奧塞奇族人一夕之間成為美國最有錢的民族,石油來了,金錢來了,邪惡與謀殺也來了,Ernest要加害的對象是他愛過的妻子Molli(Lily Gladstonea飾演)。

馬丁安排Ernest出場的第一個畫面是在火車上,擠滿了想要到Fairfax鎮上,蹭蹭石油熱度,尋找工作或發財機會的人,「茫然」是Leonardo雙眼所傳遞出來的第一個訊息(馬丁的剪接順序是先透過一連串的仿新聞片影像介紹奧塞奇族靠石油暴富的歷史因緣,畫面框架再由小變大,色澤由黑白變彩色,精準傳遞出故事有所本,改編自真實事件的資訊暗示),他不認識來接他的人,不認識誰是這塊土地的主人,更不知道舅舅Hale就是當地的king(電影字幕把譯成金恩,是失策亦是敗筆,Hale有法律授權,也是執法人,更知道如何鑽法律漏洞巧取豪奪原住民財富的土霸,譯成金恩,霸氣全失,但那並非馬丁之過,他不忘一直提醒大家Hale就是以朋友之名,幹盡壞事的king)。

Hale對於他的侄子Ernest可是瞭若指掌,先探問他是否愛錢?誰不愛錢,只要有貪念,就好利用;再問他愛不愛女人?愛,當然愛,所有虜色的女人Ernest都愛,尤其是豐滿的,身上有香氣的女人,有色心的種馬同樣就是可以透過婚姻繼承財產的工具,最後財是提醒他,要做大事莫貪小利,轟轟烈烈才會財源滾滾。馬丁的劇本與剪輯一方面讓大家看到Hale的精明算計,Robert De Niro笑裡藏刀的起手式有如暗夜燈塔,讓此時的Leonardo的雙眼也閃動著前途有光的小火花,輕易就被洗腦的他,就此言聽計從接受舅舅安排:包括讀書和開車。他所回報的每個訊息因此也成為舅舅下一步棋子的佈局。

Molli的身材、富裕、笑容和香氣,都符合Ernest對金錢與女人的想像,但Hale就是平凡小子,若非舅舅慫恿,他並確定自己可以怎麼做,又該如何做,Leonardo對Ernest的詮釋就是一個欠缺中心思想,隨風搖擺,卻又辦事不牢的痞子,舅舅灌輸、提點和交辦的事,除了娶Molli為妻之外,全都辦得零零落落,破綻百出,百無一用是Ernest。即使真心想對Molli好,耳根子超軟,又拿不定主見的Ernest終究只能在共犯結構的小圈圈中浮沉,無從救贖,更無寬恕。Ernest的平庸與無能,就是Leonardo詮釋心法,而且一以貫之,讓這個角色面對命運跌宕,始終只是個輸家:難以認同,更無同情。

偏偏,這款魯蛇本色,正是Ernest在《花月殺手》中最實在的生命座標。演出一個完全不討喜的角色,讓觀眾看見他參與的謀財害命勾當,就是想要「再次偉大的」美國人最不想,也最不敢面對的美國「黑歷史」,《花月殺手》的影史地位就在這份懺悔與告白,無須借用兇神惡煞的臉譜,就能看見白人集團(從土豪劣紳到FBI)對原住民的岐視、掠奪與種族滅絕的諸多手段(最後還要馬丁粉墨登場,告訴大家即使血案如山,殺人者不用死,報導不提謀殺字眼),Leonardo的茫然無措,正為白人明明雙手血腥還自以為靈魂已然清洗的終極示範。

角色的平庸符合劇情設定,角色的平庸卻也讓多數人忽略了光芒盡歛是多難的表演,《花月殺手》中的Leonardo DiCaprio告訴大家他不是明星,他是非常厲害的演員,他的平庸才襯托出種族滅絕血案的邪惡,他的平庸讓電影得著更紮實有力的論述。至於未獲提名或給獎的失落與寂寞,就留給時間還他公道吧。

意亂情迷:契訶夫侄子

提起契訶夫(Anton Chekhov),文青應該都會豎起大姆指致敬,1904 年過世的他,熟悉劇場,卻幾乎沒有留下電影相關文字,或許那時的電影還在草創摸索階段,像幻術,不像藝術,但是後來他的小說多次搬上銀幕,很受好評。
不過,他的侄子Michael Chekhov(1891-1955)則與電影淵源頗深,還曾以希區考克的《意亂情迷(Spellbound)》獲得奧斯卡男配角提名。


《意亂情迷》透過夢的解析要替一位冤枉愛屈者找出真相,夢境成為電影重要場景,希區考克還找來超現實主義大師達利來打造夢境。精神分析與夢境分析都深受佛洛伊德影響,《意亂情迷》也蹭磨佛洛伊德的名氣做行銷,卻也透過男主角Gregory Peck的嘴消遣說佛洛伊德那一派都在鬼扯(That Freud stuff’s a bunch of hooey.)
Michael Chekhov在片中正是飾演擅長精神分析解謎的醫師,面對病患挑釁,雖然也會呼應說:but Freud is hooey! This you know! Hmph! Wiseguy.但終究還是關鍵時刻的解謎人。
《意亂情迷》2023年在坎城影展做修復重映,該片值得一看再看的原因很多,夢境意像的創造與執行是其一,希區考克用意像創造懸疑,吊足觀眾胃口,再用意像勾引出觀眾的想像與認同,劇情進展就像一場童年創傷的精神分析,也影響了後世電影,不過,我喜歡的角色還是Michael Chekhov,尤其是Gregory Peck拿著剃刀走下樓梯的那一幕,電影焦點鎖定那把剃刀的窒息感,讓人好生擔心Michael Chekhov如何因應,就是驚悚電影視覺意像的經典示範。

還錢:吳慷仁聲音魔技

只要觀眾想多看你一點,或者想再多聽你講幾句話,你的表演都是迷人的。

吳慷仁的聲音辨識度很高,金口一開,戲劇感情聲聲入耳,他有自知之明,努力超越自己:2023不開口,《富都青年》拿下了影帝;春節檔改換ABC口條,《還錢》拿下台片票房冠軍。


《還錢》中的吳慷仁只是綠葉,卻比其他紅花更亮眼,因為他是一切荒謬的發動機,也是暴力恐怖的執行者。熟悉的吳慷仁不見了,捲不捲舌都迷人,中英夾雜前後呼應,奇腔怪調很能捉住觀眾耳朵。前頭有如Danny DeVito,後者直追Robert De Niro ,戲不多,卻是攝影機一對準他,就把光芒搶個精光。


可惜的是,分給綠葉的戲份實在有限,鬼機妙算的大逆轉沒給他再展雄風的機會,收得太快,成了洩氣皮球,頭重腳輕,浪費了前頭的鋪排。


血汗辛酸交給眼神肢體,搞笑逗趣交給口條髮型,吳慷仁開疆闢土的表演耕耘,讓他得能蓄積更多能量(畢竟,忽胖忽瘦的肉身神話對他已經不是難事),相信他也會開發更多能量爆發的表演方式,下一次他究竟怎麼變?也是有趣的等待了。

畢諾許:重逢舊情人

大明星的美麗、智慧與內涵同等重要,Juliette Binoche三者兼具。

有人形容前妻或前女友是最恐怖的生物(前夫或前男友亦然),法國女星畢諾許(Juliette Binoche)卻認為每個人應該要多和前男友合作拍片。

紐約時報電影版這篇報導的標題:Juliette Binoche: Everyone Should Make Films With Their Ex-Boyfriends.非常有效捉住我的眼睛。

我其實不知道《火上鍋(Pot-au-Feu)》的男主角 Benoît Magime曾經是Juliette Binoche的男友。只看見電影中的Benoît對她一往情深,一方面是廚藝知己,一方面是身心寄託。工作時的專注,夜半敲門的依戀,結婚時的深情…….在在都傳達出神仙眷屬的強大電波,原來他們真的愛過,卻也怨過,再次見面或合作,還能放電?也來電?難道不尷尬嗎?

電影會說話,眼神也會說話,演得傳神,觀眾就會買單。關鍵在於彼此都能放下,無有罣礙,自然就無有恐怖,不復生疏距離,就能顛倒現實,進入戲劇殿堂。

坦白說,這款境界知易行難,「放下」原本就是人生最難的考驗,芥蒂或傷痕究竟多深多重?只有當事人知道。「和解」才能「放下」,「放下」就能「再生」。表演由實入虛,再由虛務實,最終交給觀眾檢視銀幕上的電波強度,詮釋有神,你來我往的化學反應自然就有說服力。然而「放下」就是放下了,忘掉恩怨,不必再糾纏,表演成了一種清洗療程。電影結束,鵬飛東西,舊情是否得續已非重點,愛過就愛過,再無遺憾,何等美好。

這篇訪問還有一個重點:如何看待影壇女性角色台詞不多的男性主導現象?

完全沒料到Juliette 竟然以默片影星為例:不管是基頓(Buster Keaton) 、卓別林(Charlie Chaplin)或者莉莉安.吉許( Lillian Gish),他們根本不用講話,所有情緒都在臉上 。

台詞多,表演空間寬廣;台詞少,依舊能夠抗衡,就看演員的能耐與準備。但我更佩服Juliette的機智與聰慧,那也是大明星的必要條件。

專業騙子:巨星論表演

好演員都會偷心,演什麼像什麼?騙了觀眾的心與眼淚,他依舊是他,難道不是騙子?

「我是個專業騙子!」丹麥影星Mads Mikkelsen在最新一期的「A Frame」專訪中這樣形容自己。
剛退休息影的英國影星Michael Caine在回憶錄中透露,大導演John Huston 拍攝《大戰巴墟卡》期間都不叫他Michael,而是直接以片中角色的名字叫他,為什麼?無非就是希望演員一直處於角色的情境/心境中。
然而,Mads Mikkelsen不愛這款沉浸式的方法表演。「那樣就太做作,太假了。」他認真揣摩詮釋每一個角色,進入角色的狀態中,但是無需「變成」角色(我的理解是:再怎麼逼真/認真,拍片現場總是另有一群非劇中人盯著你,圍著你,不是很容易出戲?專業騙子的本事不是說謊不打草稿,而是臉不紅氣不喘把一位陌生人變成老朋友,看見他,你就相信他。)
我喜歡歐洲片中的Mads Mikkelsen,不管是《謊言的烙印》、《皇家風流史》或者《醉好的時光》,都是有血有肉有人味的角色,好萊塢看中他的陰沉嚴肅,千篇一律要他演反派,一看就是壞人,而且一路壞到底,《007首部曲:皇家夜總會》如此,《怪獸與鄧不利多的秘密》和《2023 印第安納瓊斯:命運輪盤》亦然,確實不需要「沉浸」其中,換上騙子面具,轉換腔調就能糊弄觀眾,難怪只要昔日丹麥夥伴有新片邀他,他都開心接演。人生海海,有時開心賺錢,有時開心當自己,這款人生何等幸福。
Mads Mikkelsen在訪問中也提到五部他愛的電影,包括《計程車司機》、《萬花嬉春》、《現代啟示錄》、奇士勞斯基的《十誡》和俄國導演Elem Klimov 的《Come and See》,第五部我沒看過,該找來做功課了。

全面入侵:魂夢長相思

APPLE+《全面入侵(Invasion)》最動人的戲劇線來自菊地凜子與忽那汐里所詮釋的同志戀情,生死相許,此情不渝,說來容易,相思催人老啊!

日本「小型月球著陸實證機」2024年1月20號登月成功,使得日本成為繼美國、蘇聯、中國、印度之後成為世界第五個成功登月國。

中國有嫦娥奔月神話,日本的「竹取物語」則有來自月亮的輝耀姬神話,所以日本在2007年進行月球探勘的軌道衛星就叫做「輝耀姬號(かぐや/KAGUYA)」,我則是看了APPLE+的《全面入侵(Invasion)》才驚覺日本的太空產業已經前衛到足以成為戲劇題材的重要內容了。

《全面入侵(Invasion)》描述地球人突然遇上外星生物突襲,首當其衝的罹難者包括了日本人寄予厚望的太空人日向(HINATA),菊地凜子飾演的日向其實有一位同性愛人水月(忽那汐里飾演),也在日本太空總署工作,更是精明又幹練的資訊工程師,只因日本社會尚未接受同性愛情,濃情蜜意只能藏在心裡,就靠著默契極佳的靈犀電波傳送相思。

人在外太空的日向突然訊號全數消失,研判應已罹難,水月不願相信也不接受,因為她還能感受到日向的電波,相信她還活著,就當其他人都忙著應付外星人的全面突襲時,唯獨她想盡辦法要營救日向。

菊地凜子在第一集的後半段就已經成為存在於回憶中的幻影,忽那汐里則是跨越了二季24集的核心主角,因為劇情設定外星人毀了日向肉身,卻保存收納了她的意識,心靈相通的水月就此成為少數可以接近外星母體的地球人。水月生死不渝的癡情使得這齣科幻影集人味與情味都非常豐沛,在記憶中永遠不會消散的日向倩影,也為人間愛情做出讓人歎息卻深感幸福的註解。

《全面入侵》的劇情軸線除了日向與水月這一支,還有捍衛子女,為母則強的慓悍母親,可以看見外星異象的孩童,以及飛越萬里相信天意自有安排的軍人,各有各的強項、堅持與追尋。有親情,有愛情,有小愛,亦有大愛,但是仍以日向與水月的不悔、不捨與不離最為動人。尤其水月的牆上貼有David Bowie的海報, 兩人又都熱愛Bowie的太空名曲「Space Oddity」,歌詞一開頭的「Ground Control to Major Tom」是地面站在呼叫太空中的湯姆少校,原本祝福一切順利,然而Major Tom很快了偏離了軌道,所以Ground Control to急著呼叫Major Tom:You’re off your course, direction’s wrong Can you hear me, Major Tom?口中聲聲叫著:Can you hear me, Major Tom?其實句句都是水月的心聲:Can you hear me, 日向?

用了三天時間追完《全面入侵》兩季,我急著想知道水月和日向之間是否有奇蹟發生?畢竟水月一直反對地球聯軍對外星母艦發射核彈,就怕日向真的就此飛灰湮滅,那份到了最後都不放棄的癡情,正是《全面入侵》就揪緊人心的設計。

《全面入侵》科幻想像在其他外星人電影中都有過似曾相識的描寫,唯獨水月與日向的戀情最與眾不同,而水月的特殊能力也使得日本的太空實力在這場地球保衛戰中舉足輕重。當然,水月生死相許的戀情也會讓你彷彿讀著張愛玲的「傾城之戀」:也許就因爲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

花月殺手:原住民影后

百年好萊塢歷史中,沒有一位原住民的戲份有她那麼重,對白有她那麼多,《花月殺手》造就了時勢,她沒有辜負潮浪,她用眼神控訴了時代傷痕。她叫Lily Gladstone

第一眼看見Lily Gladstone 的是她木然的眼神,其實還不知道她是主角,後來才明白:木然是不解,亦是無奈。明明都是她的錢,想要動用支配,為什麼還要說服白人官僚?而且還得忍受白人自視高人一等,「我都是為妳好」的傲慢。

木然,剛好而已,不然要搖尾乞憐嗎?第一眼的震撼有如深水炸彈,初時默默,繼而洶洶。

再看見Lily Gladstone時,她的眼神透露著看你玩什麼把戲的一派哂然:知道Leonardo DiCaprio要耍帥逞能;知道Leonardo DiCaprio要討好取悅;沒錢小子同樣可以任性啊!就讓你去搔首弄姿吧!

剛拿下美國金球獎影后的Lily Gladstone,應該會是美國影史上第一位問鼎奧斯卡影后的原住民演員,無關政治正確(雖然風向確實隱隱成形,東風已到),而是她真的很會用眼神傳達內心情思。

例如,舞扇談笑間,品評白人男子的輕狂訕笑,狼子野心,她們都懂,眼神裡盪漾的春情,就是不信玩不過這群小狼狗。

例如,踏上門檻,回眸邀請Leonardo DiCaprio共進晚餐時的勾魂一眼,不管痞子君子都會翩然心動。

例如,就算病勢漸重,慵懶蝸居,疲累乏力的眼神只要看見「良人」,還是會晶晶亮亮,攤手敞懷,共享春風雲雨,那是無須言傳的愛情。

例如,眼見白人蠶食鯨吞,族人生存面臨危機,她抱病前進白宮請命,眼神沒有必勝的堅定,只有為所應為的決定。

當然,最犀利的瞬間在於她元氣稍緩,終於可以坐起身和Leonardo DiCaprio談話,只柔柔問了一句:「你幫我注射的是什麼?」Leonardo DiCaprio沒能察覺那是圖窮匕見的最後通牒。她幻滅的眼神,幾乎撕裂了螢幕。

有學者統計過,過去好萊塢電影中的女性原住民沒人像Lily Gladstone一般,有這麼重的戲份,有這麼多的台詞,有這麼多的情緒轉折,馬丁.史柯西斯的《花月殺手(Killers of the Flower Moon)》當然是大導演的白人懺悔錄,揭露了美國白人曾經設局進行種族清洗/滅絕的「陽謀」,正因為全片的史詩視野,讓舉手投足都具現時代悲情的Lily Gladstone擔起了聚焦與放射的重責大任。戲份夠,戲勁足,是時勢造了英雌,英雌卻也造了時勢。在歷史的轉折點上,她跳上了尖峰。

至於,未來的未來,Lily Gladstone是不是緊貼著原住民題材才能繼續發光?她接受紐約時報訪問時說過,當年學表演的同學一畢業都到洛杉磯和紐約發展,但她沒有,她留在偏鄉舞台,繼續琢磨,等待時機,才等到破繭而出的契機。

2023年五月《花月殺手》前進坎城,走上紅地毯時,才第一次感受到明星風光。《花月殺手》中,她確實光芒萬射,如今大家都看見她了,接下來的曝光密度肯定喧嘩熱鬧,期待她繼續挑對的劇本,盡現磨劍十年的功力。明星誠風光,演員更持久,好萊塢更要爭氣開發更多動人的史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