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澤理惠:遊園再驚夢

宮澤理惠主演的電影都不應該錯過,少女半百各有風情,而且越陳越香。

那天重逢楊凡導演,讓我看了四張《遊園驚夢》4K全新修復版的新款海報,「你喜歡哪一張?」

我對王祖賢沒意見,楊凡初選出來的海報有旗袍女裝和西服男裝兩款,恰是她在片中游移男女兩性間的角色,帥氣逼人,也是她告別影壇的最後身影。

只是《遊園驚夢》的宮澤理惠光彩奪目,近看側看全是美,左看右看遠看近看,我剔除了王祖賢的身影,選了宮澤理惠單獨一款的海報。

楊凡笑了:「修復版我還恢復了宮澤理惠的日語發音。」這句話吊足了我胃口,記憶中,宮澤理惠在片中唱起名曲「罩羅袍」,雖是對嘴唱做,然而崑曲絕美,畫面繽紛,看著聽著就出了神,沒管她是對嘴或原唱,而且佩服楊凡竟然想到請日本女星來詮釋杜麗娘,《牡丹亭》是夢中異世界的陰陽戀曲,華人女星攜手日本女星的異性/同性愛慕,不也是另一款異世界的化學爆炸?

「別急,不要再看過去的DVD了,」楊凡知道我急著想一窺究竟,「一定要在大銀幕看,下次我帶DCP來,包廳戲院,邀集同好一起來看。」

宮澤理惠在25歲的黃金時刻拍下了秀麗曼妙的《遊園驚夢》,不但註記了杜麗娘的世紀倩影,也為宮澤拿下了莫斯科影展最佳女主角,成就了她的演藝高峰。

「你在她最好的時光,留住最美的她!」這句讚美辭,楊凡只同意了一半,「即使年過半百了,即使鬼才導演石井裕也在新片《月光之下》(台灣譯作《月》)中拍出了宮澤憔悴內傷的身影,但她實在太強大,太會演了。」提起宮澤理惠,楊凡眼中滿是孺慕光芒。

初出道時,宮澤理惠是公認的「漂亮娃娃」,青春嫵媚,迎風招揚;中年後才為「風華」找到內在肌理,不論選戲或表演無不更加得心順手,從《黃昏清兵衛》、《東尼瀧谷》到《紙之月》,演一部就讓人驚嘆一部。「你一定要趕快找到《月》,你會更佩服她。」楊導演喝完咖啡後,再一次叮嚀我。我當然一再點頭。

楊凡早上傳來最後選中的三款海報,看著珠鈿翠艷,衣錦花紅的各款濃煙飽滿,我回電給楊凡:「銀字笙調,心字香燒。」

又是一年春來時,流光容易把人拋。還好有電影,還好有4K修復,還好有楊凡一輩子的堅持,「良辰美景」無須怨嘆「奈何天」,「奼紫嫣紅」也不會歸位「斷井殘垣」。

楊凡另外送給我一幀粉色英文海報,註明:for your eyes only.而且還是世界獨家,就恕我藏私,不跟大家分享了。

別叫我賭神:老套不耐

主題曲通常分兩種:原創或現成。

1960-1980年代的台灣電影,習慣無片不歌,作曲家為電影量身打造主題曲,情緒與韻味都極迷人,甚至歌曲搶先一步上市打歌,觀眾已經琅琅上口,再進戲院大合唱,也是昔日觀影樂趣,從「庭院深深」、「月滿西樓」、「晚秋」、「我是一片雲」、「成功嶺上」、「橄欖樹」、「搭錯車」到「最後一夜」無不帶著觀眾歡聲齊唱,而且唱到盡興唱到滿。

歌紅了,電影一定沾光受益,你不會忘記《鐵達尼號》的「My Heart Will Go On」,《新娘百分百》的「How Can You Mend A Broken Heart」和「Ain’t No Sunshine When She Is Gone」,就算是老掉牙的芭樂名曲,擺對位置一定煽情又催淚。

香港電影《別叫我賭神》意外出現了,林煌坤填詞。劉家昌作曲的「我找到自己」,透過歌詞委婉呼應了男主角吹水輝(周潤發飾演)沉迷賭博,導致妻離子散,最後自閉症兒子回到身邊,縱有萬般不適應、不情願,往事一幕幕湧上心頭,浪子終於回頭。

我不知道潘耀明導演對這首曲子有什麼特殊情感?或許是懷念老香港曾經有過的醇厚友情,畢竟周潤發經營的是「三友」老派理髮廳,兄弟相挺的赤子之情,渾厚又醇鬱。重新聽見三四十年前的流行名曲,乍聽之下是有老友重逢的驚喜,但是細聽歌詞,赫然發現根本就是劇情素描:
我往哪裡去 
才能找到自己
過去已成回憶 
我迷失在痛苦裡

我往哪裡去 
才能找到自己
過去讓他過去 
我不再迷失這裡

我再不要彷徨癡迷 
我再不要黯然無依
啊~ 我找到失落的過去」

明明「我找到自己」是老歌,卻像是量身縫製的主題曲,百分百註記著主角心情,誰說不宜?問題在於《別叫我賭神》一切都too predictable(可以預見),袁詠儀安排父子相認,一定重病纏身;得知自閉症兒子過目不忘,一定拉他進賭場;兒子逃跑比誰都快,一定可以參加長跑比賽…….看見上文,就知下文,也就難有驚喜,《別叫我賭神》的困境就在於轉折無驚喜,素描太著相,一切明明白白,就沒了讓人咀嚼回味的餘韻。

周潤發和袁詠儀都演得輕鬆自在,其他角色相對刻板,加上大量的風光畫面,電影創作核心就更混沌雜亂。

歌曲用得巧,如虎添翼,反之,就只有啞然失笑了。

但願人長久:圓缺有憾

來自生命底層的創痛總是帶著血滴,香港導演祝紫嫣的《但願人長久》素樸到有如重讀朱自清的《背影》。

差別在於爬過月台,想要買幾個橘子的那個「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父親背影,換成了夕陽西下,衣單人瘦,腳跛身斜,說不盡無奈憔悴的背影。吳慷仁光是這場戲,就讓這位父親成為華人電影中讓人難忘的父親身影。

《但願人長久》劇情結構在1997、2007、2017三個年代中依序展開,主體都是來自湖南的大陸人,他們如何在香港落腳?以及沒在香港出生的異鄉人到底算不算香港人?身心上又承受多大壓力與煎熬?

祝紫嫣1997 年從湖南來到香港,對於蝸居困窮的生計壓力,以及同儕之間指指點點的認同爭議都有過切膚之痛,電影是她的驀然回首,亦是瀝血告白,字字句句都如錐子直刺人心。從創傷出發的情感抒懷都是最具震撼力的書寫。

語言是《但願人長久》中既敏感又犀利的時光參數,在香港講起湖南話或普通話,什麼時候受過「排擠」或「岐視」?面對經濟弱勢和政治強勢的不同現實座標,可能只有走過不同歲月的移民才能細說分明。

陳可辛的《甜蜜蜜》提供了另外一個解讀面向:初到香港的張曼玉與黎明,以為賣鄧麗君卡帶可以賺上一筆,不料,迷戀鄧麗君卻是自曝大陸身份的印記,不想被視為老土的新移民,急著切斷臍帶,也導致他倆血本無歸。《但願人長久》則是透過大姊林子圓初到香港,不識廣東話的學習困境,以及小妹林子缺目睹新移民只因講錯文詞,即遭港生冷言嘲諷和排擠的現實,精準反射出異鄉人的焦慮。

然而語言是困局,也是解藥,祝紫嫣的纖細與強靭就在於「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站起來」的「窪則盈」。林子圓後來做了導遊,不論廣東話、普通話、湖南話甚至日語都極其流暢,她的語言便給,她的侃侃而談,訴說著新移民的適應能力;至於妹妹林子缺住處牆上貼著捍衛新界的行動標語,甚至還因社會行動接到傳票,得上法庭,母親那句「上大學有什麼用?還不是跟她爸爸一樣……」,看似不以為然,確實小妹已然認同香港,也被香港人接納的現實。(至於,粵語如今在香港由強勢變劣勢,則是政治現實下,另一個母語文化議題了。)

懂不懂?會不會?講不講(廣東話)?既是當事人的心情寫真,也是演員無從閃避的考驗(每個人至少都要嫻熟三套語言),吳慷仁的逐漸變老,以及各式方言的流利脫口都註記著他為變形與變身所流淌的汗水氣力。

第二代成功破繭,但是第一代卻始終適應不良,只能在邊緣暗處打滾,偏好低光度攝影的《但願人長久》,精準透過幽暗苦澀的色彩與空間訴說著傷感的親情告別。三個世代的姊妹演員都很精彩,港式飲茶的簡單點心亦清楚交代著她們的窘迫青春。

唯一讓人出戲的是爸爸取名林覺民,姊妹又以圓缺命名,英文片名更是Fly Me To The Moon,祝紫嫣反覆致意的是蘇東坡的「水調歌頭」,在「人有旦夕禍福,月有陰陽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中迴旋打轉,不要那麼文青,再樸素一些,《但願人長久》留給觀眾的共鳴或許更會洶湧澎湃,因為我是那麼被吳慷仁再回頭,已經看不見林子圓背影的那一幕給撼動著。

演員演得到位,攝影也都悉數掌握,其他的就不要那麼雕琢了吧。

周處除三害:蒼涼華麗

《周處除三害》分三段,第一段以「無名」始,以「無名」終。「無名」成就他的江湖傳奇,「無名」則讓他孽恨纏心,主動開展「成名」旅程。

初始的「無名」,阮經天以「鬆」上場,鞋帶會鬆,再加上一副什麼麼都無所謂的輕鬆模樣,顛覆了行動前的緊繃與緊張,畢竟,無人注意,才能伺機行動。吃起便當時的輕鬆快意,呼應著道上兄弟奉命捧場,渾然不知危機將至,這股鬆,製造了懸念與期待。

殺手要冷靜,才能一擊就中,穿著寬鬆西服的陳桂林「鬆到」讓人不起疑心,還要接通奶奶來電,表達孝孫心思,直到要擊殺的洪爺到達現場,節奏頓變,起身自報名號,斷然拔槍擊射,落差越大,氣場越大,烏合之眾悉數聞聲蹲避,傲然挺立的他,就更能為所欲為了。

一旦引爆,黃精甫就火上加油,熱炒翻滾。桂林強奔,刑警陳灰(李李仁飾演)猛追,運動線條從直線到橫線,再轉成直線墜落,再加料狹小空間的肉身搏擊,搭配兩次始料未及的兩次快車側撞,有如雲霄飛車般的視覺衝擊,完成動作電影的心跳結構,也透過李李仁拳拳到肉的劇變轉型(帶給我最大的驚喜),襯墊出桂林仔的慓悍。

「對手強,我更強」的書寫方式,一向是動作電影的萬靈公式,「強」的強度攸關娛樂滿意度,《周處》的第一張成績單超過90分。

此時最有趣的是是盧律銘「蒼涼又華麗」的音樂註記:蒼涼屬於江湖,華麗屬於拚搏。前者要人聽見不歸路上的靈魂,不是英雄,而是西風瘦馬的口琴獨唱;後者要召喚風召喚熱,以旋風般的鼓棒翻攪帶領觀眾飛翔。至於桂林仔昂揚逃脫,鏡頭高吊遠觀他的背影時,盧律銘無意華麗歌頌,回歸熱風追究散去的弦樂尾韻,是的,桂林是主角,不是英雄,電影刺激,卻不想單純做爽片,音樂的節制透露出極多角色定位訊息。

警察局裡都是撿到錢去自首的人潮,其實是劇本很精練的一筆。一則過場的電視新聞,讓桂林仔感受到自己屁也不是的渺小失意,再看見通緝犯榜單上,自己排名第三,甚至被其他布告遮住半張臉,廢話沒有,失落滿滿,江湖白混的憤恨,帶出癌末亡命一較長短的嗔念,人性計較歷歷如現。

多疑是黃精甫為香港仔(袁富華飾演)打造的人格特質。可以喝酒,不許妄想,更不准訕笑,對手下酒瓶砸頭既說明了他的敏感暴氣,也帶出只聽小美(王淨飾演)的罩門,雖然他對小美的柔情也是另一款更粗暴的剝削宰控。

香港仔怎麼知道桂林仔在對街窺視?這是劇情急轉直下的重點,卻凸顯了角色的盲點。因為即然他都可以持拿剃刀威逼乍見面的桂林仔,點明他隔街偷窺的潛伏事實(甚至還把住宿房間徹底翻查一遍),多疑如他竟然無感於桂林仔槍已上手?竟然不擔心桂林仔去而復返?強大氣場的快速消風,讓夜晚的追逃動線也相對遜色。

那句「我認識你嗎」的問話,讓已經氣虛色愣的香港仔的龍蛇紋身淪為飾品,燈光異常閃動也不能讓守候兄弟察看異狀,更是烏合之眾的素描,盡失黑幫本色,《周處》的第二張成績單勉強只剩50分。

唯獨小美要走或留的飛快決定以及陳灰的鍥而不捨,算是第二段最靈光閃動的片刻。

第三段「新心靈舍」是全片想講最多話,企圖心最大的章節。陳桂林仔從「不信」到「信服」再到「幡然悟覺」的歷程,其實是在指涉他殺手人生的演進歷程:口吐黑血的設局,剃髮鞕身的皈依,到救童反遭斥辱的轉折,儼然就是昔日走上歹路的青春重現,邪教與黑道、尊者和老大在此畫上等號。

桂林仔從「無名」回歸「無明」的原初狀態,乍看是洗禮新生,其實是生命迷航的緣起;尊者拋棄「牛頭」林祿和之名,同樣也是一場精心策畫的「無名」騙局,才得以吸納「無明」信眾。桂林仔的身外物僅剩奶奶給他的小豬手錶,又是嗔癡孽結,大開殺戒的他不是仲裁者,依舊是癡妄中人。至於不能逃、不想逃與無處逃的信眾,則是苦海無涯無可渡的螻蟻,在信奉歡唱的歌聲中躺下,毋寧也是得其所哉的救贖,反英雄反悲情的筆法明顯就是《周處除三害》的核心肌理。

黃精甫在第三段交出的成績單,思考多過血性,寓言多過直述,開拓更多思辨空間,光影與色調的對稱呼吸也簡明有力,就話題討論性就有80分的高度。

謝瓊煖飾演的黑道醫師張貴卿是穿針引線的關鍵人物,集所有秘密於一身,佛心是她,孽障也是她,謝瓊煖演來搶眼,可惜弱在太過功能性的角色設計,真相大白的最後告白卻也讓編劇手痕歷歷如現,是的,意圖自圓其說,又要轉折意外的心機鋪陳,多了人工,少了天意。《周處除三害》就是一部雕工繁複的娛樂片,盧律銘稍事飄揚旋就下墜的主旋律為氣場強大的阮經天留下癡戀浮名的印記。

填詞L:青春追夢無悔

《填詞L》描述女主角羅穎詩(鍾雪瑩 飾)從中學開始就立志寫歌詞,好好當個填詞人,希望有一天能夠寫出傳唱不絕的「接歌」,無奈事與願違,從校內表演、流行歌曲創作大賽、唱片企劃兼填詞到替Free ride 寫廣告歌詞,幸運之神總是擦肩而過,電影就在期待與淚水之間往復拔河。

導演黃綺琳也有過填詞夢,故事等同於她的成長經歷,夢幻又殘酷,真實又溫暖,青春的擺盪與憧憬精準勾勒出才剛萌芽就已消耗殆盡的夢想失落,然而就如作曲家王建威在首映會上說的:「電影中出現的每一首歌,都召喚出成長歷程中的每一段往事,有如青春重新來過。」魯蛇的青春正是多數人藏在心中的痛,女主角羅穎詩窩在床上或車窗邊時流下的淚水悄悄滋潤了失意蒼生,願意陪她洗滌重生。

《填詞L》的劇本非常扎實,也饒富趣味,教會學校修女堅持修改不雅歌詞的實例,不但是家父長的威權霸凌,也適用片名從《填詞撚》被迫更名為《填詞L》的審查暴力,但也讓黃綺琳七彎八繞,從L找到兼顧「形、聲、意」的突圍高招。

至於既搞笑又實用的「0243填詞法」,更是填詞專業的傲人炫技,充分展現黃綺琳浸淫填詞世界的汗水結晶,才能如此深入淺出,博君一笑。

從選材到製作,《填詞L》透過粵語歌詞的書寫凸顯了母語的音韻力量,濃郁的香港本色,也是對逐漸淪失本色的舊香港的深情回眸,無一詞批判,萎縮的母語美麗有如回光返照的政治預言。至於台灣土地的溫暖,也讓想家的香港人聽見粵語歌就癡呆了。

臨時劫案:新意與曲筆

2023年的港片差強人意,2024年的賀歲港片多數都是老調重彈,偶有佳作,即使小疵不少,也夠讓人欣喜了。

郭富城、任賢齊、林家棟主演的《臨時劫案》是近來看過生猛有趣的港片。

關鍵有三:首先,變形記。

港片黃金年代已經遠離,新秀尚難接班,多數仍仰賴老骨頭撐持,他們都是戲精,舉手投足都知道如何吸睛奪目,問題在於耍帥擺酷往往重複又重複,了無新意,好生厭煩。

《臨時劫案》的趣味之一就是郭富城、任賢齊、林家棟悉數變形,裝暴牙,偶爾講幾句越南話的郭富城成功換了新衫,尤其比手勢下指令的動作,還有打賞和打劫要求說謝謝,以及sorry 的對白,慣性下另有層次變化,都有逗趣魅力。

至於林家棟飾演的計程車司機,從髮型到車前的四隻手機,凸顯他夾纏在母親與妻子之間的無奈與怯弱,完全顛覆了過往戲路,至於飛來橫財和兄弟情義間的左右兩難,也讓演慣硬漢的他釋放出全新能量。

其次,曲筆寓意。《臨時劫案》顧名思義就是市井小民臨時起意想靠打劫解決燃眉之急。荒謬的前提卻深刻反應了市況不佳,習慣的生活或經營模式都已難以為繼,才會突發奇想,買槍打劫。開養老院的任賢齊困於無米之炊,開計程車的林家棟困局斗室,無力換屋,不都是香港市況的委婉陳述?郭富城譏笑無能又無用的他們是「廢中」的「廢中」,以為扮起「專業悍匪」才可以脫離窮困的狂想,看起來胡搞扯笑,底層卻是生活被現實壓迫到看不到出口的嘆息。

至於打劫換兩本護照好出國去結婚的年輕人,同樣訴說著「出走」無門的青春絕望。

戲鬧源自於生活壓力,苦悶只能以荒謬宣洩,有的傻人有傻福,有的傻人無處話淒涼,編導麥啟光在《臨時劫案》的曲筆書寫,算是既隱晦又別具情懷的微言了。

第三,張可頤飾演的警探姜姐一直想辦大案,遇上時,還沒準備好,自以為準備好了,卻又只派到小案,不顧一切拚命追蹤,終於遇上像樣案子,馬上又傷了肋骨,《臨時劫案》中的老少警探組合,有插科打諢的能量,卻也有時不我予的唏噓,找樂子的,看門道的,都能各取所需,讓我看到不俗港片的一脈相傳。

淪落人:你殘我缺不屈

危城:真假鬍子啟示錄

很少因為演員的服裝或造型,就讓我對該片興趣全失,陳木勝執導的《危城》就是最典型的實例了。

電影開場是江疏影飾演的學堂老師白玲帶著幾位學生逃離軍閥少帥曹少璘(古天樂飾)的屠殺魔掌,但是人人衣著光鮮,沒有塵污,亦沒有垢面,如非面色愁苦,若非飢腸碌碌,只覺他們似是在郊遊,這是衣著誤人的第一例。

其次,彭于晏飾演的浪人馬鋒,滿面蓬鬆于思,造型確實粗獷,非常醒目,但是鬍子一看即知是黏上去的,膠水痕跡清晰可見,明明是要吸睛的精心設計,看一眼就穿了幫,還要劉青雲飾演的普城保衛團團長楊克難替他修理鬍子,更多的特寫,就看到更多的膠水。哎,誰能不歎。

最後,吳京飾演的軍上校張亦其實和馬鋒是同門師兄弟,決戰時分,想起昔日師門兄弟情,兩人頭上戴的沙彌頭套,醜不打緊,假到不行,才讓人想要離席。造型如此誤人,美術難辭其咎(更別說多少角色造型逕自翻版《讓子彈飛》了),導演卻放行了,當然得一併受累挨批了。

衣著和造型固然礙眼,《危城》最大的問題卻在於到處都看得到其他作品的影子,就算是複刻,卻只得其形,不見其神,例如古天樂飾演的曹少璘,不啻是《惡棍特工〈Inglourious Basterds〉》中的Christoph Waltz再世,但是除了客棧中連殺三人的冷血無理,以及酒席殺富紳的翻臉無情之外,劇本能夠提供的戲份少到不成比例,再加上最後的決戰只見其兇惡,再無陰騺層次,多麼可惜。

生死關頭的仁義抉擇,其實才是《危城》的真正核心,但是諸如俠義不足憑,人心圖安逸的相似議題,黑澤明都曾在《大鏢客》和《七武士》中處理過了,《危城》也只抄了皮毛,而且劇情處理得太過拖泥帶水,全靠強勢音樂來煽情,還真是讓人聽到耳朵長繭,膩得太過,雖然陳木勝和武術指導洪金寶只是利用這個戲劇橋段來營造武打場面,但是眼乏耳乏的觀眾,除了最後吳京的長槍戲確實好看之外,大概別的啥都不記得了。

至於劉青雲和彭于晏的表演,全都被口條(不管是不是外人配音)給毀了,再多的努力也都無法讓人記憶片刻了。

三人行:小空間大風暴

《三人行》,不是必有我師,而是一間急診室裡一天之內的警匪醫鬥智鬥力電影,那是「三一律」的當代書寫。

古典的紀律,看似古板,往往卻是精髓。拿古典戲劇信奉的「三一律(three unities )」來檢視杜琪峰的《三人行》,就可以看出他已深諳亞里士多德(Aristotle)的「詩學」精義,才能成就如此好戲。

三一律的核心就是強調time、place和action的一致性,從「時間的一致」來看,《三人行》的主要故事就發生一天之內;就「地點的一致」性來看,劇情核心地點就在那間醫院的急診室內;比較有趣的是「動作的一致」,鍾漢良飾演的匪徒張禮信腦部中了槍傷,他想活下去,趙薇飾演的醫生佟倩,基於天職也想救活他;只有古天樂飾演的警察,想要保護槍枝走火的屬下,更擔心歹徒來醫院搶人,警察就更慘了,大家都想求生,但是算盤打法各不相同,有攻有守,從拔河到牽制,都夠讓人看得目不暇給了。

更明白一點說,《三人行》的「三一律」趣味在於:槍傷發生在白天,決戰危機在晚上六點,救人殺人都在那間小房間中。限縮的空間,限制了手腳,更添浮燥情緒;緊逼的時間,讓人緊張得喘不過氣來;生死交關的鬥智鬥力,更讓那間小房間,有如一觸即發的壓力鍋,to be or not to be,利害關係不同,手段亦不同,各種矛盾氣流在壓力鍋中磨擦碰撞,隨著時間參數變化,遲早要爆開的! 

《三人行》本質屬於警匪片,卻另外摻進了《醫院風雲》的專業趣味。在那個小空間中要擠進這麼多人,只適合強調眼神和口才。鍾漢良是求生的孤狼,他的慧黠與精明完全顯見在眼神和唇齒見,看著他有條不紊地搬出英國哲學家羅素的理論、醫聖希波克拉底斯的誓詞,警界條例,還有自己手臂上的刀疤傷痕,每一回的出招,都屬於「文攻」(編劇夠用功找出了很多辯論素材),眼神加口條,灼灼逼人,其實是全片表現最犀利的演員。

古天樂猶如伺機而動的獵豹,追求正義的執法人員,面對狡滑歹徒,面對囂張氣焰,逼不得已採取非法手段取供,卻又一步錯步步錯,但是他的堅持,卻又是維持司法尊嚴的最後手段。他的眼神有私有公,手段有黑有白,矛盾的意念,煎熬的良知,都讓他的「靜態」眼神中鼓動著激昂的思緒。 

趙薇的角色最是尷尬。專業上,她要面臨手術失利的病人抗議,還得面對生死一線間的手術壓力,還得處理活在自己世界中,碎唸終日的急診病患,上司看出她的疲累,不但介入手術,還要求她回去休息。尊業上,她受到病患挑戰;良知上,她受到警方限制;實務上,她成為歹徒利用的工具。她的挫敗,更多屬於文化不適應,那亦和中國移民的身份有著微妙地連結了。

警匪片如果只靠眼神飆戲,滿意指數必受責難。杜琪峰最後的安排是一種慢動作的「讓子彈飛」大戲,那是一場浪漫化的槍戰戲,也是把槍戰場景「歌舞化」的高明調度,只可惜硬是配上一首「子乎者也」的歌曲,平心而論,有古怪與不合時宜的趣味,卻無從油生「絕妙好歌」的驚歎,反而想要「知知知知知,乎乎乎乎乎,者者者者者,也也也也也」了。 

三一律的創意概念確實為《三人行》提供了豐厚的戲劇骨肉,但是太多的巧合(急診室的傳奇)或者探病時間有如菜市場的故意混亂,都讓人指指點點,就像那首歹徒用做暗號的莫札特小夜曲,初出現時,有點沒頭沒腦,但是連玩兩次後,就有了回味空間,杜琪峰還是最懂得在警匪電影中書寫空間詩情的高手。

樹大招風:三千煩惱絲

從髮型變化,可以看出角色的心情變化。《樹大招風》中由歐文傑執導的《葉國歡》這一段,就在髮型上用了不少力,飾演葉國歡的任賢齊一路從平頭到西裝頭,髮型的改變說出了角色的轉型努力。

平頭的葉國歡,血氣方剛,凡來強來硬幹,短髮衝天,有如他的火爆個性,街頭火拚是家常便飯,然而就算搶了銀樓,大批金磚入袋,還是得找人銷贓變現才能揮霍,用命換來的橫財,還要看人臉色,受盡鳥氣,才能換來好處,CP值實在太低,眼看走私船隊迎面駛來,光靠走私家電進中國,就可以大發利市,如果自已還只會賺血汗錢,不就落伍了?他當然寧願改行從商了。

《葉國歡》這一段的好看之處就於從小平頭換成了西裝頭,從背心汗衫到西裝革復,外型的改變就讓人看見一條硬漢,如今成了狗熊。 

以前,白道是敵人,不是用槍威脅,就是拿槍對幹,就怕不夠囂張不夠狠;如今,白道是恩人,不能得罪,不能冒犯,只能哈腰。從髮型到腰身,簡單來說就是一個軟字。軟,能換來厚利,也就罷了;軟,只能換來恥辱,誰還想忍?

《葉國歡》這一段的的核心趣味在於官場現形記。要做進口生意,首先就要打通海關,從小官到大官,層次不同,目的卻相同,花招也相同,隨便一只花瓶就當成骨董,日後要拿錢來買,賄賂金額,用骨董交易來包裝,當然只是唬人噱頭,杜人悠悠之口的護身保險而已。 

最有趣的是生意談妥後就是飲宴歡樂了,葉國歡每餐必點「鹹菜扣肉」,卻一定遭大小官嗤之以鼻,那是鄉下人的菜餚,那上得了應酬檯面?錢都貪了,不來魚翅燕窩等級的揮霍,反而成了貪官的笑柄了。

平頭短髮,徑自兀立,不必委屈;西裝長髮,要柔要軟,只能逆來順受。髮型和人生宛若一體,再加上,發達的小大官,看不起只吃「鹹菜扣肉」,只會搖尾乞憐,連屁都不敢放一個的小商人,就已經夠窩囊了;回到香港,遇到警察盤查,還遭訕笑說那一口北腔北調,真是個老土,自然就成了引爆火藥庫的火柴了。 

以前的江湖任我行,如今的江湖到處碰壁,英雄末路,自必滿心悲憤,狗熊末路,鋌而走險,也就一點都不讓人意外了。《樹大招風》不是替末路狗熊做江湖印記,而是「時不我已」的生命書寫,尤其,一切的變遷與滄桑都來自中國時,電影人的政治反省或批判,坦白說都夠直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