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類: 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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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茲魯曼:給我一刻鐘
2001年的初夏,澳洲導演巴茲.魯曼(Baz Luhrmann)來到台灣宣傳《紅磨坊(Moulin Rouge!)》,短短兩天的旋風過境,我和其他媒體記者一樣,只能有短短十五鐘的專訪時程,我卻寫下了以下三千多字的專訪。
巴茲.魯曼離台之後,一位負責接待他的公關朋友打電話給我,告訴我:「巴茲很難忘你的訪問,你問了很多人沒問到的細節。」
給我十五鐘,我盡量給你一位導演的精華與靈魂,那次的訪問,也是我採訪人生裡一次難忘的實戰經驗。如今,再次聽到「Sound of Music」,我就找出了這十五分裡的訪問全文整理,想起了「叩之以大者則大鳴」的古話。有問有答,而且臭味相投,脾性相近,就會有火花燦閃。我如此相信著,也期待著另一個火花。
問:有人說你只是位MTV導演,你覺得呢?
答:我想這種講法太小看我了!
我不否認過去的作品中是有一些MTV概念和手法,《紅磨坊》也是一樣,許多畫面充滿了MTV式的狂想和隨興,甚至你可以說我攝影機的鏡頭運動也是很MTV的,這些我都承認,但是我更要強調的是MTV手法只是電影的一部分,《紅磨坊》還是很古典的,有時候是非常標準的五0年代的歌舞電影結構,有時候是平行對位的黃金剪接手法,規規矩矩地在說一個傳統的愛情故事。
就像我的《羅密歐┼茱麗葉》很多人都說那是MTV電影,怎麼會是呢?
莎士比亞那個時代也有他的流行音樂,我只是換掉了大家習慣使用的古典音樂,改用現代人的流行音樂來做解釋而已,那部電影中的加油站火拚戲更不是什麼MTV,而是現代版的《荒野大錝客》,我是用最現代的新潮手法來向西部電影的大師塞吉奧.李昂尼致敬,硬要說我是MTV導演真的太籠統,也太小看我了,應該說我是在「古典的形式裡,加進了現代的符碼」。
問:你的攝影機時而動得讓人頭暈目眩,目不暇給,但是有時候卻是四平八穩,攝影機動或不動的理念是什麼?
答;我的創作理念是該動的時候一定要動,該靜的時候,我比誰都靜,我不要求寫實的律動感覺,一切就看戲劇的需求。
例如說開場前十五鐘裡,節奏快速無比,完全超越了真實生活的節拍,為什麼?就是要「熱身」,要振奮大家說:「哎,醒起來,別睡了,你要看到一部不一樣的電影!」要求大家一起來參與,等到大家的興頭都帶動起來後,節奏就變了,開始進入劇情的鋪陳,一旦進入後,鏡頭就不再浮動。戲不同,鏡頭的動作就不一樣。
問:你拍電影的哲學是什麼?
答:其實,要看電影的題材而定,說個有趣的好故事是最基本的工程。我從一開始就認定這是一部劇場電影,劇場裡的觀眾不是呆坐在那裡的,劇場的觀眾回應是很重要的一個條件,所以觀眾不能被動,一定要撩起大家的參與感,《紅磨坊》在美國紐約和洛杉磯的首映場內,我就發現美國觀眾都隨著音樂節拍和歌詞在踩踏哼唱,這就對了,這就是我要的反應。
劇場電影不管演出的形式是什麼?是歌劇?是現場秀?還是電影?這些都很根本,但是更重要的是你說故事的方式,我的要求就是要很有「現代感」,不管是向傳統取材,或者放眼未來,最根本的就是要找到「當代」的語言,一定要換穿上現代的外衣,換上新的軟體。
問:所以你把《真善美》的歌曲、「ALL YOU NEED IS LOVE」、「YOUR SONG」、「UP WHERE WE BELONG」等知名流行歌曲「拼貼」、「剪輯」在一塊的手法,就是你在訴說這個百年前的1900年故事時,所加上去的「現代外衣」?
答:是的,一點都沒錯,我是故意玩這種把戲的,但是這不是我新創的點子,歌舞片紅星茱蒂.迦倫早在1940年代演出電影《相逢聖路易》時,故事明明就是 1900年的故事,但是唱的卻全是40年代的歌,大家一點也不覺得時空錯亂,主要就是她用現代的音樂唱出了那個時代的感覺。這種讓觀眾去「感覺」一個年代,一個故事,觀眾不必真的去「檢驗」當時的風情,我要的就是一種「感覺」,這種感覺就是要當代人能夠體會的。
問:這種「拼貼」歌曲的操作公式是什麼?
答:這是很瑣碎,工很細的大工程。基本的操作公式有三個,第一:我們要去聽遍百年來的代表性歌曲,找出那一段合適,有的是一句,有的是四五句。
第二,歌找到之後,我們就得去洽談這些歌曲的版權。
第三,最重要的是這些歌得放進劇本裡,把原本各自獨立的生命體串成很有意義的組合,歌再好聽,跟我們的故事搭不上邊就得淘汰。
問:應該還有第四個公式,那就是你們選出來的歌一定要是大家耳熟能詳的歌?
答;是的,一點沒錯,你要觀眾參與,選出他們熟悉的歌是最重要,也最省力的捷徑,因為熟悉,所以你才會有反應,因為一首接一首都是你能會哼的歌,所以你才會去猜想導演為什麼這樣做,你就開始會明白原來這些歌的組合其實是在說一個故事。
所以男主角求愛之初會對女主角唱:「ALL YOU NEED IS LOVE(妳需要的是愛情)」,進而希望「JUST ONE NIGHT(一响貪歡就好)」,女主角則先是嫌他沒錢,鄙夷地唱「YOU CRAZY FOOL(你這個傻子)」,慢慢被他的「SILLY LOVE SONG(愚蠢情歌)」感動,轉進到「UP WHERE WE BELONG(飛翔到我們之地)」和「WE SHOULD BE LOVRES(我們應該是戀人)」時,觀眾發現她的態度已經改變,到最後「HOW WONDERFUL LIVE IS…」,兩人的感情已然交融,歌唱完了,感情也確定了,觀眾一方面見証了情歌組曲的快感,另一方面也見証了一段不可能的愛情的「完成」。
問:但是你要男主角唱《真善美》的主題曲「THE SOUND OF MUSIC」時,不只是因為這首曲子大家耳熟能詳,另外還呈現了反諷的趣味?
答:是的,我會選用《真善美》的主題曲,一方面是因為該片是有史以來賣得最好的歌舞片,最多的人看過,曲子大家都熟悉,另一方面,你一看古裝片的人唱出這種現代歌曲,你就會覺得很滑稽,你就會更想知道導演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最最重要的是,音樂是沒有國界的,我曾到捷克去旅遊,發現當地的年輕人其實不太會說英語,可是每個人都會唱披頭四的歌,一放披頭的歌,大家或許連歌名都不知道,但是沒關係,聞樂起舞,人在歌中,彼此就不再是陌生人,電影音樂也有這種功能,你向音樂寶庫取材,大家一聽就懂,正因為熟悉,所以拼貼音樂的趣味就出來了。
問:這也是為什麼《紅磨坊》的故事那麼像小仲馬的「茶花女」嘍?
答:劇情的靈感不只是小仲馬的「茶花女」,還有左拉的「娜娜」和普西尼的「波西米亞人」,這些都是我們參考的來源。
人們對這種苦情女人的故事早就耳熟能詳,不只是巴黎,全球各個城市裡都可能發生同樣的故事,人們早就了解了這樣的劇情發展,你不必真的看過《茶花女》,甚至呢,你還沒走進電影院之前,都知道女主角最後一定會死的,所以你就不用再去煩著要去理解電影的劇情到底說些什麼?看電影這個時候就成為共同經驗的分享。
問:你這麼強調「拼貼」和「集錦」,是不是意謂你認為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麼「原創」的東西了呢?
答:你只要說得出當代有什麼東西是原創的,我就服了你。
就拿大家都喜歡的搖滾音樂來說好了,搖滾音樂是原創的嗎?當然不是,搖滾樂明顯來自非洲音樂,還有一點愛爾蘭音樂,風行一時的HIP-HOP當然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而是在歷史的長河中找尋合用的素材,重新調理出來的新口味的新湯。
《紅磨坊》的故事選在1900年,為什麼?因為那是一個世紀末的年代,最風行維多利亞式資本主義的年代,也就是人們最習慣剪裁過去事物,重新融為一爐的年代,拼貼主義則是20世紀90年代的流行風潮,為什麼?因為人們都已體認出陽光底下無鮮事,人們已經找不到什麼叫做原創的故事了。我認為當代文化就是拼貼文化,我們最擅長的就是把別人已經締造的成就,重新剪貼拼湊成新事物。
舉例來說,波士尼亞間相互仇視對立的種族之間,還是會有癡情男女的愛情故事,就不是現代版的《羅密歐與茱麗葉》嗎?莎士比亞當然不會想到以二十一世紀的波士尼亞戰爭做背景,可是現代人拍這種愛情故事,還是會套用《羅密歐與茱麗葉》的邏輯來解讀。從時間的長河裡擷取合用素材,其實不是什麼對與錯的問題,只要處理得有趣,一樣有魅力,一樣會吸引人,這就是我們今天生活的世界。
問:你拍電影說故事的節奏充滿跳躍野性,是不是因為你很迷戀馬戲?
答:我真希望自己的人生就像馬戲一樣充滿了活力和不可預測性,《紅磨坊》的壓軸歌舞秀,就是我的馬戲夢的實踐,我最嚮往空中飛人攀繩高飛,或是吊起鋼絲做出各種不同姿態的表演,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他的下一個動作會是從什麼角度切進來,我真的希望自己的電影也能夠給大家帶來像吊鋼絲,做空中飛人的興奮刺激感。
問:你最敬佩那一位導演?誰帶給你最多的啟發呢?
答:費里尼、柏格曼和李安的作品我都喜歡,他們風格各不相同,但是都很會用電影語言打造出一種氣氛,吸引人投入。
不過,影響我最大的卻是達文西。
他和米蓋朗基羅剛好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他們都是藝術史上的大師。米蓋朗基羅追求完美,傾全力做好一件事物,絕不分心分神。但是達文西不然,他愛解剖人體,也拆解機器,更畫了好多畫,他都是完成一個巔峰後,就告別而去,再去尋找另一個高峰。 閱讀全文 巴茲魯曼:給我一刻鐘
x接觸:來自異世界
有的人永遠不會變,也不想變;有的人很想變,卻不知道該怎麼變?大衛.柯能堡(David Cronenberg)是不會變也不想變的不變一族。
大衛.柯能堡電影《X接觸:來自異世界(eXistenZ)》從電玩公司新產品發表會展開,與會來賓都磨拳擦掌準備一較高下,不料卻有一位男子持槍刺殺電玩高手,一場分不清真實或是虛幻的電玩遊戲就此展開。
大衛是冰冷的。
沒有導演比他更懂人體解剖生理學,也沒有人像他那麼直接了當地指出男女歡愉,其實築基於器官結合與刺激,更沒有人會把電腦和電動玩具的卡榫接頭轉化成人體的臍孔洞穴,再用母體臍帶轉化成的纜線串連出一個可以精神出軌、意識神遊的想像世界。
當你冷眼旁觀,發現自己曾經那麼瘋狂癡迷的人間情愛,竟然被歸類成只是一堆肉,一堆器官的獸性本能反應時,嘔吐,是必然有的衝動,於是有的人大聲斥罵,有的人拒絕忍受……但是作為一個生理解剖家,大衛的觀察報告有三分真實,七分殘忍。
大衛是冷血的。
沒有導演比他更愛奇蟲怪獸,也沒有人像他那樣一部電影接著一部玩著解剖蟲體的淋血遊戲,不論是雙頭蜥蜴、或是他在中國餐館裡推出的那道特餐,他樂於把演員和觀眾推到近乎噁心的邊緣,不是為了想從中建立他個人的黑色恐怖快感,而是拿掉所有的粉飾包裝,直接從消化器官中翻檢出消化後的食物渣滓,檢驗器官如何肢解消化美麗物件。
大衛用油脂、凝膠、血漿捏造出的物獸世界,難免有的人遮目欲嘔,有的人掉頭轉身,但是作為一位堅持己見的藝術家,大衛的活體實驗有三分赤裸,七分無情。
大衛是冷靜的。
電玩世界,不論是虛擬實境或是3D空間,基本上都會產生認同的爭議,到底我們眼睛看到的才是真世界?還是有血有淚會痛會喜的肉身世界才是真人間?他把一個集體參與的電玩世界做成了超次元的異體世界連結,觀眾從第一幕看到終場,分不清哪一幕才是真的,哪一幕才是幻影?「我們還在遊戲中嗎?」的時空之謎,成為電影中最弔詭的邏輯發起線。就一位劇作家而言,能夠推翻既定的時空順序,又有重組人心邏輯的本事,都才看得出真功夫。
但是電影一定要拍得這樣教人坐之難安嗎?同樣的命題就不能有其他形式的表現手法嗎?大導演馬丁.史科西斯(Martin Scorsese)曾經質疑柯能堡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拍什麼?明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傳達什麼訊息?大衛從《孿生兄弟(Dead Ringers)》、《變蠅人(The Fly)》、《裸體午餐(Naked Lunch)》、《超速性追緝(Crash)》拍到《X接觸:來自異世界》,一直樂此不疲,使用不同的工具書寫著同樣主題的一篇論文的各個章節,成功把自己打造出一張品類獨特、無與倫比的教主寶座,接受為數不多,卻狂熱飛揚的信眾膜拜仰慕。
在大衛.柯能堡的異世界中,他有自己的山頭,有自己的王國,他寧為雞首,不為牛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