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立茲記者:血淚真相

21世紀的記者只要熟悉鍵盤作業,秀才家中坐,新聞網上來,不必親赴現場就能寫出活靈活現的新聞,20世紀的記者則是偏好現場目擊,風裡火裡走過,完成的新聞才有血淚重量。《普立茲記者(Mr.Jones)》探索的古典情懷,讓人低迴。 閱讀全文 普立茲記者:血淚真相

尋愛偵探:聆聽的藝術

People hearing without listening……」Simon and Garfunkel這對男聲二重唱團體在1964年就寫出了「The Sound of Silence/沈默之聲」這首歌,感歎著:「人們聽到聲音卻沒有真正傾聽……

這句歌詞並不適用瑞士導演Tobias Nölle的電影《尋愛偵探阿洛伊斯(Aloys)》中,這位名叫Aloys(Georg Friedrich飾演)的私家偵探。

Aloys很內向,不善溝通,也不愛與人交談,他擅長跟監竊聽,只要錄到獵物們的「歡好」影音,就能賺進生活費。他的家有一整面牆,排列著這些影音卡帶,他會不時重聽,回味著這些戰利品,人們的歡好記錄,同樣也餵養了他渴望的歡好娛樂。

獨居、孤僻的Aloys靠著聆聽,打發孤單寂寞的人生:有人按門鈴,他一定不開門,不理睬;同學要敘舊,他會說對方認錯了人。直到有一天,他的手機接到了一張他酒醉,趴倒公車上的沉睡照片。是的,酒醉誤事,他的錄影器材被偷了,影帶也沒了,他的秘密不再隱密,原本高築的城牆剎那間就崩毀了。

接下來,電話傳來動聽的女聲,揭露他的身份與私密,甚至告訴他:「你偷來的那隻貓生病了,它缺鎂。要記得補充營養。」習慣扮演獵人的Aloys這才知道自己成了獵物。主客易位,過去他習慣主動宰制別人,如今成了任人指指點點,無所遁形的玩物。

慌張失措的Aloys,想要反制與反撲,他唯一的武器就是錄下「女聲」的每一通電話,靠著談話背景浮現的環境聲響,找出她的行動路線、發話地方,Aloys就像《雙面維若妮卡》中的維若妮卡,憑著神秘錄音帶的月台廣播聲、車禍碰撞聲與杯盤交錯聲,找到了愛慕她的神秘傀儡師。

然而這位神秘女聲卻問起了Aloys:「你聽過電話夢遊嗎?」在女聲的誘導下,他拿起話筒,頭貼著牆,竟然發覺自己就這樣來到了一座森林,猛然一驚一抬頭,他確定自己還在房間裡,但是森林太誘人了,女聲太動人了,他享受夢遊滋味,再也不想離開了。

一切就像法國大導演布烈松所說的:「耳朵比眼睛更真實。」電話夢遊的特殊經驗,讓Aloys的寂寞不見了,好奇出現了,無以名狀的愛情也來了。他心甘情願地成為聲音獵物,靠著聆聽,空虛又蒼白的生命開始有了懸念與追逐的目標,更重要的是,這位原本毫無色彩的男人開始穿上了紅衣。

然而,那一天「女聲」現身,他從門孔中看見了「女生」來按了他家門鈴,Aloys是開門還是不開?「女聲」讓他的生命有了色彩,但是他只愛聲音,卻懼怕與「女生」相見,「聲音」是Aloys的天堂,「肉身」卻讓他有了如見地獄的忐忑。是的,他的「愛無能」指數,很高、很嚴重。

聲音像個保護膜,讓Aloys在膜內悠遊自在,一旦真要解除聲音膜,從單純的想像進展到肉身接觸,進入有肉身和溫度的觸摸空間,Aloys肯定還要經歷一長段心理掙扎。偏偏聲音如此誘人,懂得聆聽的Aloys,是否想擁有及擁抱這個聲音?一切就看愛情的召喚有多強?以及他對愛情的祈願有多濃烈了?

2017歐洲電影獎:終賞

既可以是最佳喜劇電影,又是最佳年度電影,《捉狂美術館》在今年歐洲電影獎另外還包辦了最佳編導與男主角等六項大獎,可以說是大贏家,我只扼腕,未能在金馬影展上先睹為快,等來日公映時再寫評論了。 閱讀全文 2017歐洲電影獎:終賞

2017歐洲電影獎:入圍

多數的入圍電影我都沒能先看到,但有名單做參考,我相信接下來的藝術電影院裡我都不會錯過這些電影,照片選用了茱麗葉畢諾許主演的《讓陽光照進來》和伊莎貝.雨蓓主演的《完美結局》,兩位都是我心中天后,我不知道評審這一票怎麼投下去……

20171209,柏林舉行的歐影獎頒獎典禮,我等著看得獎名單。

《120拍的節奏(BPM)》

《當愛不見了(Loveless)》

《夢鹿情謎(On Body and Soul)》

《希望在世界另一端(The Other Side of Hope)》

《抓狂美術館(The Square)》

《國王外出中(The King of the Belgians)》

《抓狂美術館》

《少年文森的瘋狂世界(Vincent)》

《歡迎來住我家(Welcome To Germany.)》

《小農民(Bloody Milk/Petit Paysan)》

《無主之城(GGodless)》

《惡女馬克白(Lady Macbeth)》

《夏日1993(Summer 1993)》

《隱居山林(The Eremites/ DIE EINSIEDLER)》

《奥斯特里茲集中營(Austerlitz)》

《信望愛之家(Communion)》

《永舞止盡(La Chana)》

《天堂異鄉人(Stranger in Paradise)》

《好郵差(The Good Postman)》

《英倫戀曲(Ethel & Ernest)》

《海邊的露易絲(Louise By The Shore)》

《梵谷:星夜之謎(Loving Vincent)》

《怪物主題樂園(Zombillenium)》

最佳歐洲短片:

《Copa-Loca》

《En La Boca》

《Fight on a Swedish Beach!!》

《Information Skies》

《愛(Love)》

《The Artificial Humors》

《The Circle》

《Los Desheredados》

《The Party》

《停車場戀習曲(Timecode)》

《Ugly》

《Wannabe》

《Written/Unwritten》

《You will be fine》

《Young Men at their Window 》

《抓狂美術館》Claes Bang

《聖鹿之死(The Killing of a Sacred Deer)》Colin Farrell

《史蒂芬茨威格:再見歐洲(Stefan Zweig: Farewell to Europe)》Josef Hader

《120拍的節奏》Nahuel Pérez Biscayart

《完美結局(Happy End)》Jean-Louis Trintignant

《雙面法蘭茲(Frantz)》Paula Beer

《讓陽光照進來(Bright Sunshine In)》Juliette Binoche

《夢鹿情謎》Alexandra Borbély

《完美結局》Isabelle Huppert

《惡女馬克白》Florence Pugh

《夢鹿情謎》Ildikó Enyedi

《希望在世界另一端》Aki Kaurismäki

《聖鹿之死》Yorgos Lanthimos

《抓狂美術館》Ruben Östlund

《當愛不見了》Andrey Zvyagintsev

《夢鹿情謎》Ildikó Enyedi

《聖鹿之死》Yorgos Lanthimos & Efthimis Filippou

《當愛不見了》Oleg Negin & Andrey Zvyagintsev

《抓狂美術館》Ruben Östlund

《雙面法蘭茲》François Ozon

Julie Delpy

2017歐洲電影獎:初賞

Michail Krichman 《當愛不見了(Loveless)》

攝影機拍出了黑暗宇宙中的黑暗、空虛與悲涼。

Robin CampilloBPM (Beats Per Minute):紀念我們曾活過的那段時光》

不但呈現了電影的急切節奏,也讓畫面與故事呈見完美的和諧感

Josefin Åsberg 《抓狂美術館(The Square)

創造了一個超現實的邊界,讓場景可以強化故事,卻不致宰制它,提昇了電影格局。

Katarzyna Lewińska 《神祕獵殺(Spoor)》

簡明的服裝強化了影片訊息,人與自然的元素都反應在材質上,讓人物更有活力。

Leendert van Nimwegen《走過煉獄的女人(Brimstone)》

髮型與化妝的完美結合,不但強化了角色性格,也豐富了觀賞美感。

Evgueni & Sacha Galperine《當愛不見了(Loveless)》

陰沉、誘人又低迴的樂音強化了觀影感受,善用鋼琴音效,讓音樂有如這個不幸家族又多了一位成員。

European Sound Designer 2017:

Oriol Tarragó 《怪物來敲門(A Monster Calls)》

展現了想像的力量,帶領觀眾進入全新又陌生的世界,感受到銀幕上沒看到,卻潛藏存在的暗黑感受。

梵谷星夜之謎:舊翻新

很少人記得替你們家送信的郵差姓名,因為梵谷,Joseph Roulin這位郵差成了畫史上的響亮名字,梵谷至少替他畫過七幅畫,從他的身上切入,挖出梵谷生前最後時光的點點滴滴,不也是認識畫家的高妙切入角度嗎?

梵谷之死,是自殺?還是他殺?

傳統認知是自殺。維基百科的說法是:一八九○年七月廿七日,備受憂鬱困惱的梵谷用手槍對著左胸開了一槍,兩天後因傷重去世。

荷蘭梵谷博物館的官網則說:梵谷每天準時外出作畫,都準時回到旅館,那天卻遲遲未歸。直到晚上九點,才看到他帶傷返家,左側腹部血跡斑斑,問他發生了什麼事,梵谷說:「我想自殺。」

「不可能,想持槍自殺的人,要嘛頂著太陽穴,不然就對著自己的嘴,真要朝左側腋窩線的腹部開槍,身體要彎成什麼模樣才能扣發扳機?」曾經查驗過梵谷傷勢的Mazery醫生信誓旦旦指出:「若是近距離開槍,傷口必有黑色火藥痕跡,很髒,梵谷的傷口則是紅紫一片,而且子彈會穿越身體,不會留在體內。」當初,梵谷摯友嘉舍醫生不就是擔心梵谷體力不支,才拒絕替他取出體內的子彈。

以上論述來自Dorota Kobiela與 Hugh Welchman聯合執導的《梵谷:星空之謎(Loving Vincent)》,他們試圖替梵谷翻案,聲稱梵谷之死必是他殺的驚人推論。

理由之一,從傷口檢視,自殺之說難以服眾;理由之二,梵谷過世前六週才寫信告知家人,他心神狀態極佳,何以匆匆就厭世棄世;理由之三,梵谷面對友人追問的回答其實是:「我自己開的槍。不要怪其他人。」不要怪別人,意指開槍的另有其人。電影因此大膽假設梵谷是他殺,非自殺,懷疑是一位曾經不時丟石子攻擊梵谷的少年。

翻案,要有膽識,也要有人證物證。《梵谷:星空之謎》膽識過人之處在於故事核心就是要找出梵谷的真正死因。編劇把解謎工作交給梵谷晚年往來密切的郵差約瑟.魯林之子阿曼,他在梵谷死後一年奉父命要把梵谷生前最後一封信送給梵凡的弟弟西奧,偏偏西奧半年前已過世,這趟送信之旅成了尋人之旅,讓他得能遍訪梵谷最後時光見過的每一個人,從吉光片羽的訪談中完成梵谷生命拼圖。

電影雄辯滔滔,煞有介事,然而真相就像《誰殺了甘迺迪》一樣,始終混沌,連梵谷的受傷部位都有不同說法,只能證明傳說有謬誤盲點,卻不能直指究竟誰是兇手。因此追真相只是手段,透過這類虛實參半的「調查報告」,目的只是從梵谷的死因切入,再次燃起世人想要了解梵谷、擁抱梵谷的激情。

歷來的梵谷電影不計其數,《梵谷:星空之謎》若無新觀點,就難以吸睛。本片的探尋和回憶旅程,讓梵谷最後時光麥田、黑鴉、星空、醫生、郵差、少女和船夫都因而重生,全片由一百廿五位畫師全數模仿梵谷畫風,手繪出六萬五千張畫片,更讓觀眾有如從頭到尾浸泡在濃度百分百的梵谷繪畫世界之中,言談盡梵谷,觸目亦盡是梵谷,風景與畫作的對話互動,成就了一堂有趣的美術課。

導演也不忘故佈疑陣,例如,嘉舍醫生與梵谷既像伯樂與千里馬,似乎也暗自較勁,嘉舍的女兒瑪格麗特終身未嫁,房間裡一直掛著梵谷為她所畫的彈琴肖像,但嘉舍卻限制女兒與梵谷交往,怕她壞了大師靈感,這是父親的愛或妒?例如嘉舍不但收藏多幀梵谷畫作,而且致力模仿梵谷畫風,以致他往生後,鑑賞家花了好大工夫才能釐清哪些才是仿作……這類若有所指,卻又點到為止的線索不也吊足觀眾胃口,讓人遐想連連,更想從梵谷的畫作探尋他的心路幽微?

《羅丹:上帝之手(Rodin)》也有類似功力,藝術家傳記電影往往得照顧到「人」與「作品」兩個層次,人生愛恨糾葛,不能不提,但要畫龍點睛,讓人聞舊如新,羅丹與卡蜜兒的師生戀就是典型範例。電影中,熱戀時的羅丹直接向卡蜜兒借用她的作品,她也欣然應允;卡蜜兒成名後,羅丹只能選擇退展,以免卡蜜兒受到打壓。羅丹的「借」與「讓」都直接控訴了男女不平等的藝界實況。

不過,觀眾可能更好奇的是明豔聰慧的卡蜜兒沒能讓羅丹安心,反而是粗壯如牛,凡事不多囉嗦的露絲,才讓羅丹充份信靠,臨終前正式結婚。至於羅丹要替拒絕靜坐乖乖當他模特兒的文學大師雨果塑像時,只能在書房與工作室兩頭奔跑,靠記憶捏土;或者是透過孕婦摹寫巴爾札克的大腹便便模樣,甚至為了要不要露出巴爾札克的陰囊蛋蛋?幾乎翻臉……這類創作上的「內幕揭秘」,同樣讓人眼界大開。

梵谷生前未能賣出一幅畫(正確的說法是,唯一的一幅還是弟弟託人買的),死後一百廿七年,世人透過《梵谷:星空之謎》重新審視他的畫,唱著他的歌,想著他的孤單與瘋狂;羅丹作品全球可見,透過《羅丹:上帝之手》則讓人聚焦雕刻之神的人性與魔性,在在都說明了歐洲人懂得從經典取材,使其活化重生,值得參考。

2016歐洲電影獎:入圍

29屆歐洲電影獎入圍名單宣布了,得獎名單將於1210日在今年歐洲文化城市波蘭的Wroclaw頒發。

打開2016歐洲電影獎主要獎項入圍名單,看樣子,《顛父人生(Toni Erdmann)》可望是最大贏家了,雖然我很難體會《顛父人生》想要傳達的主題與趣味。

最佳影片:

《她的危險遊戲(Elle)》

《我是布萊克(I, Daniel Blake)》

《沈默茱麗葉(Julieta)》

《不存在的房間(Room)》

《顛父人生(Toni Erdmann)》

最佳導演:

Paul Verhoeven《她的危險遊戲(Elle)》

Cristian Mungiu《畢業會考(Graduation / Bacalaureat)》

Ken Loach《我是布萊克(I, Daniel Blake)》

Pedro Almodóvar《沈默茱麗葉(Julieta)》

Maren Ade《顛父人生(Toni Erdmann)》 

最佳劇本:

《她的危險遊戲(Elle)》

Paul Laverty《我是布萊克(I, Daniel Blake)》

Emma Donoghue《不存在的房間(Room)》

Maren Ade《顛父人生(Toni Erdmann)》

Tomasz Wasilewski《愛情合眾國(United States of Love / Zjednoczone stany miłości)》

最佳男演員:

Rolf Lassgård《明天別再來敲門(A Man Called Ove / En man som heter Ove)》

Hugh Grant《走音天后(Florence Foster Jenkins)》

Dave Johns《我是布萊克(I, Daniel Blake)》

Burghart Klaußner《大審判家(The People vs. Fritz Bauer / Der Staat gegen Fritz Bauer)》

Peter Simonischek《顛父人生(Toni Erdmann)》

Javier Cámara《特魯曼(Truman)》 

最佳女演員:

Isabelle Huppert《她的危險遊戲(Elle)》

Valeria Bruni Tedeschi《閨蜜瘋上路(Like Crazy / La Pazza Gioia)》

Emma Suárez & Adriana Ugarte《沈默茱麗葉(Julieta)》

Trine Dyrholm《丹麥共居生活(The Commune / Kollektivet)》

Sandra Hüller《顛父人生(Toni Erdmann)》

最佳喜劇片: 

《明天別再來敲門(A Man Called Ove / En man som heter Ove)》

《吸特樂回來了(LOOK WHO´S BACK / ER IST WIEDER DA)》

《母牛(ONE MAN AND HIS COW / LA VACHE)》

索爾之子:焦距學問大

「不忍卒睹」原本是種心理反應,奥斯威辛(Auschwitz)集中營的猶太人滅絕事件太悲慘了,在地獄門前走過一趟,所見所聞都太過淒苦,既然迴避無門,選擇低眉無語,視而不見,讓自己有如行屍走肉,也是無可奈何的身段調整。

導演László Nemes從這種心裡出發,發展出聚焦索爾,背景一片模糊的獨特美學,乍看極不舒服,卻在人物來去匆匆,眾聲雜遝喧譁的交響作用下,對人間地獄的素描,反而浮現出更清楚的輪廓,這是藝高人膽大的豪邁書寫,簡直就是把「淡極始知花更豔」的美學詞語,改成了「糊極始知悲更濃」的積進出擊,很難想像這會是László Nemes的第一部劇情長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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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爾是奥斯威辛集中營裡的特別支隊成員(Sonderkommando),又名「守密者」,是知道真相的人,負責處理死屍和清洗毒氣室。其實,來到奥斯威辛的猶太人都註定一死,差別只在早晚而已,特別支隊目睹同胞慘死,無力安慰,就算出聲警告,也無濟於事,日復一日,看著下了火車,或者出走集中營的同胞,被納粹軍官騙著脫掉衣裳去洗澡,然後隔著鐵門,聽著他們捶牆喊救命,然而呻吟倒地,從哭叫到無聲的聲聲入耳,就是死亡的見證。

索爾選擇沉默,當然是因為他無力抗爭,更無力改變,生命已經來到懸崖邊,不是突然出現了那位只剩一口氣的男孩,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還是不是一個人了。

Mátyás Erdély操控的攝影機一直緊釘著Géza Röhrig飾演的索爾臉上,人到哪兒,鏡頭就跟到哪兒,背景是模糊的,一公尺外的人影亦人都是看不清焦距,這種模糊視覺,簡直就是把猶太生靈處理成地獄門前的鬼影,一身灰衣,背後還畫著猶太標誌的索爾每天見證著死神的鐮刀飛舞,再把刑場洗刷乾淨,把屍體掩埋清光,根本就只是個苦役孤魂,看得清的是他的苦與茫,看不清的,則是更大的悲與痛,再加上攝影機不時還會跟當事人或索爾撞在一起,László Nemes用這種完全混亂的美學,讓觀眾「看見」與「想見」奥斯威辛悲劇,其實是非常高明的地獄美學。

因為,具像重現,太血腥也太悲情,訴諸模糊的影像,讓觀眾有如隔了一層,但是排山倒海的清晰聲音,卻有如一把尖刀,刺穿了這層視覺保護膜,攪動出更強大的不安騷動,亂中有亂,那就不只是加法效應,而是有如核分裂的巨大效應。這種視聽當然給人一種極不舒服的感覺,卻又更能直接有效地大家接受到地獄實況的震撼。

奥斯威辛的血淚,讓人不忍卒睹,如果只有逼真重現,就少了戲劇世界的靈魂洗滌效應,《索爾之子》的片名與主題設計,就是讓電影除了在視覺美學上的特殊之外,還另外找到了救贖的能量,電影中的索爾原本已是孤家寡人,同鄉都知道索爾的兒子也死於戰亂了,偏偏索爾卻認定那位只剩一口氣的軀體就是他的兒子。

先是懇求醫師救人,既而乞求別解剖,最後則是要找到猶太拉比(誦經師),要他再為兒子唸一段祈禱文,送他一路好早,靈魂升天,而且他的決心非常堅定:不見拉比,誓不放棄,可以不吃飯,可以不休息,見人就問你是拉比嗎?既使因此造成騷動,險些就要死在納粹槍下,早已在死人堆裡打滾的索爾再無畏懼,一往直前,就算只剩一口氣,他也要好好安葬這位(陌生的)兒子。

他在乎的已經不是血緣,而是一丁點的人的重量,索爾的癡、果斷與執拗,看似是迴光反照下的微弱螢光,卻也是毫無生氣的污濁人世中最珍稀的一點人性。他的冒險與躁進,讓觀眾看見更混亂,也多層次的集中營暴政,但是他看著他逐一找到拉比,說服拉比,終於得能一起挖墓誦經時,卻也隱約有了一丁點的救贖暖意。

就在此時,策畫越獄的特別支隊成員竟然衝出了鐵絲網,早已心死的索爾跟著伙伴前行,匆匆躲進附近農舍小憩時,門口竟然出現了一位好奇的男孩,他是誰?是路人?是天使?還是索爾之子?我們看見了索爾終於抬起頭來,眼神終於有一點光芒,但是納粹已經快步追來,導演László Nemes這時讓我們看見了青鬱的樹林,看見了男孩走過田野,同時也聽見了一陣槍響,一個靠著聲音想像的地獄,同樣靠著聲音關上了門。

是的,最悲慘的時刻,我們似乎什麼都不曾目擊,但是《索爾之子》所有的視覺折磨,或者現象不滿足,卻都非常有力地強化了心痛指數。這是一部邀請觀眾一起來共飲一杯歷史苦酒的電影,這次第,怎一個苦字了得?但是還好有索爾,他的苦難與煎熬歷程(即由模仿/重現足以引起恐懼與憐憫之情的事件),恰恰提供了希臘悲劇的追求的「淨化(Katharsis)」美學。


面對悲壯歷史,《索爾之子》的美學姿態其實是既謙卑又傲岸,導演László Nemes低眉承受一切苦難,卻能找到對應抗衡的背脊,巨大之於渺小,或許太過懸殊,但有索爾的身影,人性終於有了對抗的能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