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管再見:青春離別曲

不論是傳說或者是現實,待在監牢中的人都相信要活下去,堅強是不二法門,兇猛是必要手段,因此,扮老大、裝兇狠,就成為不可或缺的生存法則,不管你是大人或者小孩。

《主管再見》選擇從少年犯的角度切入,確實是很高明的書寫。因為,看見他們明明是這麼地年輕又稚氣,卻老氣橫秋地在裝凶耍狠,不協調的人生情貌,如此荒謬卻又如此真實,提早世俗化的孩子就這樣在這條不歸路上翻滾折騰。

用聲音來說故事,則是林亞佑導演另外一個揮灑得極其純熟自如的工具。坐監的孩子各有不勝唏噓的往事,不論當初是一時衝動、沒頭蒼蠅瞎起鬨或者代人受過,大聲的未必兇狠;跟著吆喝的,未必有主見;不言不語的未必就是懦弱,選擇大聲或不吭聲,各有各的心路歷程,外顯與內歛的潛在矛盾,正是極富戲劇張力的青春素描。

其中,外強中乾其實最為常見。想在牢房逞英雄混起小霸王的YAMAHA三進三出少年觀護所,察言觀色之餘,早就學會有模有樣裝老大,動輒搬出那位人在牢外的大哥,是壯膽亦是炫耀,有這麼一位偶像兼靠山,相信他什麼都可以搞定的偏信與誑言,一方面讓他敢在牢中囂張猖狂,一方面則是狐假虎威,買個門神來護體。可是春節探親的訪視名單中,大哥缺席了,遍打電話全都音訊全無的剎那,他的脆弱與無助盡寫在焦慮的臉龐上,誑言破局事小,大哥生死安危才是無法言宣的恐懼。

其次,至於沉默的筌仔,怎麼看都不像是動手殺人的兇魔。沉默有多種可能:不屑、不甘、憤怒、不適應…筌仔的沉默讓人難窺其內心城府。YAMAHA先立威,繼而示好,一再提醒他:「叫你,就要回應,才不會吃虧。」那既是權力的展示,卻也是細心的叮嚀。荃仔從默不吭聲,到有問有應,即使只是一聲嗯,都已經是極其不易的鐵石溶冰。然而,這一聲叮嚀卻也埋下了逆轉伏筆,最後猝不及防的聲音與命運的交響曲,在在說明了林亞佑是一位很會說故事的高手。

第三,跨年鞭炮撩動了青春燥急的思鄉心情,YAMAHA帶頭狂吼鬼叫,也只是苦中作樂竹方情緒發洩,然而,鞭炮再次響起時,受困孩子依舊熱情上演著騷動的戲碼,唯有一位委屈的靈魂在炮聲大作時放聲嚎哭,無情與無奈的境遇對比,讓鞭炮聲、叫喊聲與哭泣聲寫下嗚咽的三重奏。

同房而居是迷航青春無可奈何的命運安排,林亞佑導演卻另外在房門外的名牌上做文章,同房獄友有人罪輕,獲判責付,來不及說再見就沒了人影;有人重罪,刑期加重,必須黯然移監……眼看著名牌一天少過一天,還困在牢房的青春,悶在心裡的惆悵,已經不再需要言語多做說明了?

《主管再見》的片名其實暗含著「不要說再見」的監獄規矩,全片的年輕演員都非常稱職,流利的口條把早熟青春的世故詮釋得讓人心疼又心酸,林亞佑導演把自己在少年觀護所服替代役的青春歷練,交出了一張充滿深情凝視的成績單。

日子:蔡明亮與卓別林

少,即是多,音樂只要聽見心坎裡,小曲清唱,也有餘韻無窮,這個音樂魔法,蔡明亮明白。(照片取自台北電影節臉書,攝影Gelée L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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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之晨:無聲到有聲

默片時期的配樂,往往因地因人因設備而異。白景瑞導演的《台北之晨》不管是陰錯陽差,或者刻意為之,最後傳世版本就是無聲版,聲音的空白,因而有了想像空間,也因而有了再創造的機緣。這次台北電影節播出的林強版配樂,就是有趣的聲音實驗。 閱讀全文 台北之晨:無聲到有聲

有一首歌:歷史的傷口

《好男好女》中男主角鍾浩東聽見「目送你的馬車,在馬路上幌來幌去地消失在遙遠的彼方」,會「忍不住想起南部家鄉美麗的田園景色」!後生如你我,一旦聽見手風琴拉奏的樂音,思緒就會被帶領進了1940年代。

聽歌看漫畫,是因為1949年前後的台大學生曾組成麥浪歌詠隊,用唱聲唱出那個時代的嚮往,坐監的學生也曾對著鐵窗唱著團結歌,在那個被強制消聲與禁音的年代中,唱歌言志,成了學生們僅剩的武器,縱然是走上馬場町的最後一曲是那麼無助,然而只要再能聽聞「在充滿回憶的小山上,遙望他國的天空,憶起在夢中消逝的一年,淚水忍不住流了下來」的歌聲,漫畫頓時有了立體空間,你懂了歷史,也懂了他們的青春志節。

台史漫畫【漫談台灣】系列第一集《46》是一本既簡單又容易的小書。「簡單」、「容易」與「小」在這裡都是帶有禮讚的價值判斷:「簡單」指的是透過調查員的研究與劇本的撰寫,事件與白色恐怖的背景,一點就透;「容易」則與「小」環環相扣,沉重歷史用漫畫小書的形式,用黑白鮮明的畫風來表述,很快就能讀完,且能讀懂,甚至擲書一嘆!

侯孝賢導演《最好的時光》中依序用了〈戀愛夢〉、〈自由夢〉和〈青春夢〉三個標題擦亮了台灣的三個時空與靈魂。台史漫畫【漫談台灣】系列第一集《46》採行的敘事邏輯大抵亦是如此:素樸純真的青春遇上政治黑手,終必蒙塵。1949年,一群大學生從愛戀展開的浪漫憧憬,歷經追求自由的挫敗,白色恐怖悄悄罩頂,青春與人生終究都只剩慘白與空白了。

星星之火卻釀成燎原之災,確實都是重新審視歷史最讓人不勝唏噓之處:228事件源起於私菸取締;一起單純的交通違規,不過就是單車雙載,卻引爆民怨,激出學運,又急轉成四六慘案。漫畫化繁為簡,直指關鍵,這種表達根本就是書寫歷史的直球對決,既想撥開迷霧,就不要再迂迴忸怩了。這也說明了蔡坤霖的劇本,何以會這麼不留情面地點名元兇,用鼠輩嘴臉描述鷹犬爪牙,甚至也用了「神格化」這麼嚴厲的字眼重述涉案師長的選擇。

有關228事件的視覺圖騰,最知名的作品應屬黃榮燦的木刻版畫「恐怖的檢查—-台灣二二八事件」,槍桿子的暴力線條讓受害民眾的扭曲肉身,都凍結在那格版圖上。畫家黃駿採用了木刻版畫的畫風做《46事件》主視覺,無疑是承繼了這款歷史圖騰的傳統。因為這種畫風,最能銘刻悲情記憶,不論是當事人追憶228死難前輩時的憤嗆、灌辣椒水取供的囂張、六張犁亂葬崗的迷惘…在在都讓人悚然心驚。

然而,《46》也有細膩柔情。黃駿用細筆畫下古意風味,從老戲台的木椅子,飲冰室的小茶杯、蕃薯籤和豆菜的素描到新公園的樹影餘暉,藝術質感躍然書冊。至於劇本從《亂世佳人》帶出「今晚夜色很美」的時代純情,再以「塵滿面,鬢如霜,相逢應不識」的醫院巧遇做結,透過小人物的缺憾夢碎畫出那個時代的迷惘與失落,苦酒愁緒盡上心頭。

事件當事人,有人死在槍下,有人死於悔恨,漫畫的最後一頁是悔恨的靈魂走進了河中,最後一句話白是:「悲傷的歌在風中消散。」其實,消散很難。先要肯面對痛史,知道傷在哪,血才能止,恨才能消。【漫談台灣】的台史系列,除了《46》,還有《中壢事件》、《末代叛亂犯》與《尋找陳篡地》,每一冊同樣註記著斷代傷痛,要先面對,才知道失憶了多少,才知道該如何因應,台灣痛史的探尋才剛起步。

台語片:毋甘願的電影史

接到這本《毋甘願的電影史》,先是一呆,既而一笑。我想,我能體會作者蘇致亨的用心,以「毋甘願」做為書名,不但悲壯,亦極具批判力道。蘇致亨重寫的這本台灣電影史,其實就是想替「冤死」的台語片平反委屈,找出真正「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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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漢強:返校風雨說分明

導演徐漢強首次執導長片就入圍金馬最佳新導演,《返校》更創下2.5億票房紀錄,但他謙虛地說未能把白色恐怖細節處理得更好。(記者羅沛德攝)

答:我一路上都在思考這個問題,至今也還沒辦法抽離。說到遺憾,每個環節都有,這故事著實難寫,因為《返校》不只是重現台灣50年代的故事而已,因為它改編自同名電玩,必須回應玩家們對原作的期待。我也是遊戲玩家之一,甚至當初就是因為玩了這個遊戲,所以才想改編拍成電影。

創作期間,創作者與玩家兩種身分不停拉扯,要怎麼讓沒玩過電玩的觀眾能理解?要怎麼讓玩過電玩的觀眾感到滿足?要在兩個極端中取得平衡需要強大功力,我卻是首次操作長片,相較過去的短片經驗,這次讓我覺得自己彷彿是在操作一架笨重的巨大機器,要運作每個關節都得使上好幾倍的力氣,如果可以重來一次,給我們更多餘裕時間來琢磨劇本,也許可以將原著/改編的平衡做得更好。

這部電影衍生自電玩,有些畫面我會希望盡量還原遊戲原貌,但也因為是第一次拍攝長片,許多紙上談兵時想像了不少自以為效果會好的拍法,直到喊了「ACTION」,看到鏡頭中的畫面,才發現想的跟做的有距離,只能在現場不斷地調整。

答:說《返校》符合玩家的期待也不盡然,因為仍有玩家希望能看到更多原汁原味的電玩感覺。戲劇上的不足,當初寫劇本時我們也很掙扎。雖然想更著墨這些角色的成長,以及他們面對的挑戰、衝突等,但如果將電影重心完全放在白恐事件上,電影篇幅就不夠重現原著中奇幻恐怖的那一面,算來算去,我們只有三分之一的篇幅來講述白恐事件,和原本期待的對半處理有落差,現實與理想一再拔河的結果,最後也只能拉到六四比。

答:接下改編工作時,我和遊戲團隊赤燭也聊過他們當初創作的初衷。他們最初也只是想開發一個反烏托邦題材的遊戲,直到著手之後,才發現可以將台灣經歷過的那個年代套用進故事裡。在經過許多討論後,他們實在不認為可以讓這款遊戲賦予這麼巨大的歷史意義,所以遊戲最後是採用更隱晦與背景架空的方式帶出白恐議題。

我的立場很單純,身為這款遊戲的忠實玩家,最想做的就是把這款遊戲的故事介紹給更多人,但也要避免因為遊戲的歷史背景而嚇跑觀眾,我能做的就是盡量還原歷史情貌,在歷史與遊戲間取得平衡。我記得一開始跟監製李烈、李耀華討論電影的走向時,我們的共識就是如果《返校》能讓不知道這段歷史的觀眾,願意開始去了解過去,就算達標了,電影的敘事脈絡就是依循這個方向前進的。

答:真正的困境還是在於沒有足夠的篇幅來交代每個角色的出身與背景,儘管想過要放進「白教官」如何在威權體制的誘逼下形成那種行事作風,但若做了交代,戲可能就太長了。開場那場戲確實只要改變對白結構,或是戲的走法,衝突感就會完全不同,但那時我跟整部戲的距離太近了,人陷在裡面,想要更有戲劇性,卻始終沒有找到對的路徑,等我恍然大悟,想出做法時,戲已經拍完了,所以我真的很欽佩可以在一場戲裡面塞進許多線索並呈現飽滿戲劇性的導演。

答:書籍的選擇一部分是因為從原作來的靈感。遊戲中有出現這首泰戈爾的詩:「埋在地下的樹根/使樹枝產生果實/卻不要求什麼報酬。」因此我們設法將詩句和角色的情懷做連結,所以儘管田調時有發現片中採用的幾本書並非禁書,還是做了抉擇選擇在文本上和故事的連結,包括另一本禁書《苦悶的象徵》也是編劇想讓書籍連結角色的心境而做的選擇。類似這樣考究和戲劇效果的抉擇,幾乎出現在每個環節上,每個決定也實非容易。

答:東方觀眾對於恐怖片的認知其實滿鮮明的,往往需要有大量的嚇人設計才稱得上是恐怖片。但我自己對多半恐怖片其實是免疫的,因此嚇人的橋段往往會拿捏不準。我曾跟工作人員聊過,可能要真的害怕恐怖片的作者來拍恐怖片,才能真的拍出足夠的恐怖張力。

比起嚇人,我更有興趣打造氣氛,我想透過《返校》呈現那個年代動輒得咎的壓抑氛圍,所以力氣多用在以虛實交錯對照的寓言手法,用惡夢比喻實際發生的事件,試圖讓整部片籠罩在低氣壓的氣旋中。

答:其中一位編劇簡士耕玩過《返校》後,就認為遊戲情節和郭松棻的《月印》很相近,推薦給我,這是個意外的巧合。拜讀小說之後,我也開玩笑說根本就不用拍了,因為小說既細膩又強大,如果我們也能這麼厲害、手法能這麼精練就好了。

從拍攝到後製,我們幾乎耗盡所有力氣思考著要怎麼將故事濃縮進電影中,我們想用暗戀的「輕」來對照被槍決的「重」,這麼小的愛情風波卻引發這麼大的災難來對比。

還記得遊戲推出時,方芮欣是告密者的情節便曾引發論戰,有人厭惡這個角色,有人同情;有人批評為什麼將女性描寫得如此罪不可赦?但當特別去強調她的天真無邪時,也會有另一種聲音嫌太刻板與扁平……因此這個抉擇變成眾說紛紜的大難題。公映前我們做過多次內部測試,也根據眾多不同觀點的反饋來調整角色觀感,最終還是希望能取得最大公約數,讓角色能得到多數觀眾的認同。當然一定還有可以多添加細節讓她的角色更立體更可信的方法,只能說理想的路還很長。

答:我記得服裝有做舊,但燈光一打上去,衣服質感就變得不同,當然這些都還是來自我能力的不足。至於以鋼琴、文字傳情的部分確實是我們延伸遊戲的場面,構想來自遊戲中有一卷舊的《雨夜花》卡帶,在播音室撥放之後會不斷重複樂曲的第一句。玩家要循著線索到音樂教室,會發現鋼琴上只有幾個琴鍵彈得出音,順著提示彈出《雨夜花》的第一個樂句。這個設計讓我們想到很像初學者在揣摩怎麼彈鋼琴,於是就發展出這些愛情細節。

答:以台灣的電影產業情況,這麼有限的經費已經是很不容易的預算,但這點錢要承擔這麼強調視效與音效的片子應該是遠遠不足,所以一下子就碰到天花板,但我也滿慶幸的,團隊與夥伴們都願意戳破天花板來尋找新的邊界與可能,戳破後正因為沒有前例可循,所以能爬多高就多高。

我非常欣賞美術指導王誌成及美術團隊打造的場景道具,他們的視覺呈現完全掌握了戲劇氛圍;聲音表現上我們則嘗試許多不同方法,像是遊戲的配樂是採用後搖滾與電子音樂,以反差的方式來搭配遊戲表現非常貼切,但當我們嘗試搭配寫實的影像後卻產生突兀感,所以我和配樂盧律銘討論,採用古典編制但使用非傳統的做法來達成這樣的反差;音效上,傳統恐怖片常用效果音烘托氛圍,一開始我們也是用現成效果音,但總覺得聲音聽起來浮浮的,於是建議改用真實的聲響來取代現成的效果音,譬如用樂器、真實物件或是機械發出的高低頻音來做。像是升旗典禮時,國旗懸吊時的聲音,其實我們有放入後來方芮欣上吊用的麻繩拉緊的聲響,去製造一些可以互文的設計。很多聲音設計都是在過程裡玩出來的。

答:確實,魏仲廷要活下去就必須捨棄那些尊嚴,但是他一定會有悔恨、愧疚與自責,我們有試著去寫他獲釋後過著流放獨居歲月,但多加進這些細節就勢必影響全片節奏,我們也很想看他的苦難,但從內部測試後發現,對一般觀眾來說,卻可能就難以入口,說到頭來,我們還是得評估到底電影要沉重到什麼地步。

遊戲裡也有成年後的魏仲廷重回翠華中學的情節,但並沒有說他返校要做什麼,只能判斷回到學校是因為有心緒未了,若要戲劇化就必須賦予更多意義。遊戲裡面也有反覆出現那句「你是忘記了,還是害怕想起來?」就是傳達唯有記住,才能面對恐懼。因此我們才設計出一整段老魏返校的戲劇重心,就是要記住發生過的一切,並且面對它。

答:如果電影將白恐做得很突顯,也許就沉重到可能沒辦法吸引那麼多觀眾。《返校》上映後,有許多比我想像中更年輕的觀眾進場,《返校》是輔導級電影,觀眾必須年滿12歲才能進場,我原本預設的主力觀眾是大學生,但很多13、14歲的觀眾入場欣賞,可能看電影前他們對白恐一無所知,但時代確實不同了,他們比起當年的我們,歷史觀點更形開闊,也更願意理解歷史,甚至比我們更能獨立思考,接受資訊的管道也更多元,更不懼怕挑戰權威,我想我們應該是開了一扇門讓他們能夠更願意觀看那年代。

長輩的回應也很多元,當然有些長輩覺得白恐的肅殺氛圍太輕了,但也有些長輩想起他們曾經經歷過的歷史,《返校》好像一個開關,打開了當年沒有察覺到的記憶,在映後問答時,有些長輩會很激動,他們說沒有好好想過當年原來是這樣過來的,我當下的感覺是,如果能力足夠,能將白恐細節可以做得更多就更好了。

答:如同前面所說的,我也實在不敢說自己有能力或資格好好處理這段歷史,但電影觸及到比我想像中更大的觀眾群。當初有想到電影會觸發議題,卻沒想過回響會如此龐大。過去只要碰觸到白恐這樣沉重的題材時,意義重大,票房卻不成比例,前輩導演都將議題挖掘得非常深,讓人五體投地,但同時也會想說,到底要用什麼方法可以把原本不喜歡這樣類型的觀眾拉進到戲院來,如今票房突破兩億五千萬,顯然有更多觀眾願意來看這種議題的電影。日後很期待會有更多說故事的好手能將這個題材說得更好。

下半場:青春夢籃球魂

張榮吉導演的《下半場》用汗水和熱血訴說了一則年輕的夢想,雖然那只是一場籃球賽,但是從選材、選角、場面調度到敘事,都散發出讓人高聲狂叫的熱力效應。

先談選材。識貨的籃球迷都知道台灣最精彩的球賽,不是瓊斯盃,不是SBL,也不是亞錦賽,而是只有18歲之前的孩子才能競逐的HBL,因為那不是例行賽,也不是今年輸了,明年還有機會復仇的奪牌戰,而是一生只有一次,錯過了,今生就再也無緣參賽的高中超級聯賽,青春正盛,體力正猛的孩子自然就會如出柙猛虎,要替青春留下彩虹印記。《下半場》除了掌握這個生猛動力之外,更參考了4年前,有「史上最猛高中生」之稱的高國豪與哥哥高國強在場上爭冠對決的真實故事,讓戲劇與心結全都聚焦在球迷至今都還念念難忘的這場世紀大賽上。

選角上,《下半場》做到了型戲兼顧的基本要求。《下半場》承繼了棒球經典《KANO》的選角聖經:不要找不會打球的明星當主角,因為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唯有真能打得一手好球,場上表現才有說服力,連帶地,球場上下裡外的感情也才能動人,《KANO》的曹佑寧如此,《下半場》飾演哥哥的范少勳以及弟弟的朱軒洋也同樣在肢體動作上有模有樣,禁得起放大鏡的檢視。

其實,范與朱本來就是專業演員,球打真的,戲也就假不了,從原本鬥牛的熱力浪漫,蝸居一室卻不忘相互激勵的青春鬥嘴,轉進到「場上無兄弟」的決賽時刻,就算腦海裡不時會閃過往日情誼,卻只能咬牙根嚴防猛攻,就是不想給人放水閒話的鬥志,都讓人聞嗅到青春無悔的決志。

當然,球場上的其他演員也不是笨材肉腳,有人巧,有人拙,同樣型戲兼顧,兩支球隊的陣容因而呈現了凹凸有致的立體浮雕,至於過去一直擺錯位置,演出經常人出戲的段鈞豪與吳大維,也終於在張榮吉的調教下,演活了人模人樣的教練德性,綠葉夠綠,紅花就更紅了。

真正的困難在於球賽場面的運鏡與調度,看慣了現場至少20架攝影機的NBA大賽,習慣了導播鉅細靡遺的細部特寫,觀眾的胃口早就養刁了,《下半場》先求節奏與速度上的真實律動要重現真實,其次則在稍縱即逝的跳閃鏡頭下看到兩位兄弟的情緒波動,特別是誰輸誰贏的期待焦慮,尤其最後三分鐘的時間緊急到讓人不想錯過,又擔心兩兄弟終有一人得嘗敗的懊惱扼腕時,這種既期待又害怕的懸念,就吊足觀眾胃口,明明七上八下,卻又好生過癮了。

然而,忙碌的除了演員、攝影機和剪接師之外,《下半場》的聲音表現更是可圈可點,不管是球鞋的摩擦聲、踩踏聲、運球聲、喘息、斥罵到加油聲,從音場到氣場,極其繁複卻又備盡周延的聲音重現,都更豐富了全片的質感。

當然,電影中的口號:「上半場失去的,下半場贏回來!」不但是球場爭雄的豪情,也適用於人生拚鬥。熱鬧,符合商業電影規格,激情,貼合人生祈願,《下半場》凝聚的血淚力度,很煽情,也很勵志。

灼人秘密:燙人的符號

觀看趙德胤的《灼人秘密》有如來到哈利波特的霍格華茲魔法學院,各種意象與符號就像煙花一樣,漫天飛舞,任人讚歎撿拾。符號的好處是容易辨識,卻可以隨興解讀。開闊或空茫、晦澀或曖昧,都構成了閱讀與解析時的樂趣。

《灼人秘密》從隧道開始,疾行的捷運車廂穿越黑暗的隧道,到達有光的站台,那是現實交通,亦可心理情境的反射:主角「妮娜」(吳可熙飾)是從鄉下到城市追夢的女孩,暗黑隧道隱寓她還在摸索衝撞,然而站台上的慘白微光,是她魂夢所繫的聚光?還是代價慘重的暮光?

趙德胤提供了解讀隧道的三種面向:首先是慢。到站後,人群如潮水各奔前程,妮娜最後一個走出車廂,有違常情的慢,暗示她心虛?忐忑?或是不知該怎麼走?

其次是無止境地行走。導演建構出多種與隧道相似的平行意象:不管是經紀人找她談案子的餐廳長廊(經紀人「體貼」地勸她:若有一點不開心,就不要接,妳自己做決定,閒廢多日,期盼上工的她能說不,敢說不嗎?)、抑或穿上紅色制式禮服要去金主房間的旅館長廊(為什麼還有其他穿著同色衣物的女郎迎面走來?她們是競爭者?抑或勝利者?)甚至要去面試前撞見的螺旋長梯(仰角上看去只有暈眩與迷惑)…渺小的她,孤單的她,只能在長廊中浮沉,看不到出口。

第三則是變色的青春。不管是要回鄉過年,或者接獲母親病重消息,坐上火車,從都市趕回鄉下,青綠的隧道出口,理應帶給她溫暖助力,迎到的卻只有冷嘲熱諷的旁觀清談,最後還是得靠她騎著機車去還債…隧道出口的光,懶懶地趴在遠方。

水餃能夠成為《灼人秘密》的萬用道具,應是趙德胤從生活中提煉出來的靈光。首先,獨居在外的妮娜抽空就包水餃,那是經濟又方便的庶民速食,見證她的窮與窘;其次,戲中戲的餃子有玄機,藏有字條,可是妮娜每次吃食的時機拿捏,導演都不滿意,只能一再重來,餃子一顆一顆補,一顆一顆吃,還來不及吞,導演已開拍,台詞還沒說完,導演已喊停,噎到滿嘴的餃子,那是演員的苦;至於放飯時的便當,竟然還是餃子,然後還得計較冷了沒?有沒專人送達?那是演員的酸。

水餃不只是食物,也有穿心入腦的針刺功能。煮水餃要滾水,每回水沸聲響時,不是妮娜手機鈴響,就是意外發生,水沸聲,心亂聲,所有想講的話,趙德胤用滾水都說完了。僅剩的,唯一的水餃甜則來自靈魂伴侶Kiki北上陪她包了水餃,這份甜短暫又不真實,一切只因為現場出現了不該出現的狗兒。

狗叫聲是趙德胤的另類聲音魔法。妮娜家有愛犬,陸續出現哀嚎、討寵或競搶的叫聲,兼具著悲劇、鬧劇和醜聞的歧異多樣,聲聲入耳聲聲驚,如同一般人乍看宋芸樺和夏于喬,實在無法分辨誰是誰?她們飾演的Kiki是舊愛,3號是新恨,偏偏兩人就是同一相貌,妮娜面對她們的驚慌或迷亂,有如在天使/魔鬼的雙面世界裡跳起三人舞,更加厚實了妮娜的夢魘暈眩指數。

《灼人秘密》的主題在於妮娜用屈辱換來了機會,卻因此陷進夢魘之中,再沒能走出來。劇情類似奧斯卡名片《黑天鵝》,而該片的女主角剛好也叫妮娜,這不是巧合,而是再清楚不過的連結與指涉了。

因此,類似《黑天鵝》的戲中戲與夢中夢成為《灼人秘密》的銳利雙刀,目的都在凸顯吳可熙走上心靈顫動與外表鎮靜的鋼索時,就是最從容也最有層次的台灣演員。每回特寫鏡頭鎖定她時,她看似氣定神閒,不動如山,你卻能體會到有疾風怒火在底層翻攪的海嘯波濤。

尤其是排練性愛床戲時,「不帶感情,不帶動作」的擺pose,表面是從3D空間回歸平面構圖,卻比真槍實彈來得更有聯想力,也更有殺傷力,堪稱是趙德胤點到為止,卻最引人遐思的性愛狂想曲了。

建築符號同樣也是趙德胤的偏方。

史蒂芬金的短篇小說「1408」描述一間旅館有間房號就叫1408的鬼房,住進去的房客都沒能再出來。妮娜同樣在1408的房門外徘徊猶疑,終於進去後,身體出來了嗎?靈魂出來了嗎?趙德胤的符號運用,雖然需要一些知識連結,才能解讀趣味,但是答案並不難找。

另外,中山樓及圓山飯店的東方傳統建築意象,都在烘托男性威權/霸權,劇情重現了男性摧殘女性的實況,男人嘴臉對照著建築符號,有了相乘效果。一如那位經紀人在12點之後要求室內抽菸,立法的,玩法的,都是男人說了算。

「兒須成名酒須醉」,趙德胤整理出的成名代價就是不停「交換」,只是換來的卻是醒不來的夢中夢,從波蘭斯基的《水中刀》到艾洛諾夫斯基《黑天鵝》都有類似描述,這時候你或許就明白了,電影一開始捷運列車穿過暗黑隧道到達月台時,妮娜何以是最後走出車廂的人了。

出發:陳彥博的極地賽

該怎麼形容陳彥博?是瘋子?運動員?抑或冒險家?或者兼而有之?

陳彥博是台灣超馬好手,在2016年拿下了四大極地超馬賽總冠軍,從撒哈拉沙漠、中國戈壁、智利阿他加馬沙漠,再到南極洲,四地都要跑上250公里,地形險惡,還要面對烈陽、高溫、沙漠風暴、高原氣壓、強風、超低溫、冰原雪地等極端氣候,挑戰極限運動的同時,其實更挑戰著生命。基因中沒有一點瘋狂因子,如何辦得到?如非血液中有著無可救藥的浪漫DNA,他又怎麼撐得到最後?然後,如果沒有運動員的扎實底子,他憑什麼跑完這千里長征?畢竟,得到TIME雜誌認證的極地馬拉松賽,強調與凸顯的是選手對「忍耐」的極限。

第一屆極地超馬賽的總冠軍是台灣選手林義傑,他花了4年才跑完四大極地,陳彥博則是一年之內拚完四大賽事,他的瘋狂指數、對毅力和體力的耗損都更驚人,紀錄片《出發》追蹤他的故事,見證他的傳奇,採用極地風景與主角意志雙線並進的敘事策略,有機巧,亦有魅力。

魅力,在於《出發》是一部把商業攝影的包裝美學發揮得淋漓盡致的紀錄片,你很少看見這麼壯麗的沙漠,甚至連原本荒涼乾裂的鹽地冰原,也拍成了誘人一遊的詩意山河,所有國家地理雜誌頻道上美不勝收的極地風光,或者風景月曆上曾讓人驚豔讚嘆的絕色綠光,一幕幕排比呈現在銀幕上時,都釋放出讓人目不暇給,更看到目瞪口呆的能量,偏偏,如此山河如此畫境,卻只是「背景」,因為你一定會看見有個寂寞的肉身,無暇理睬這些景色,他僕僕風塵,踽踽前行的意志,才是最吸睛的「前景」!極華麗與極孤單的巨大落差與懸殊對比,正是商業攝影最懂,也最愛操作的視覺符號。

機巧,則在於極地超馬賽總冠軍雖為艱難,正式賽會從未參考選入,賽事也沒有獎金,參賽選手的動機與動力究竟從何而來?誰又支持陳彥博跑遍世界?從裝備、訓練到旅費,哪一樣不花錢?而且絕非一般數字。就在觀眾開始納悶之際,導演黃茂森適時讓大家看見了他的中學老師,原來,他在全中運一萬公尺拿下金牌時,就已夢想征服世界。就在觀眾急著想問誰在支持這麼年輕的孩子投身極地考驗時?黃茂森這才讓他的父母親現身,而且正是在他因為熱衰竭險些棄賽,邊哭邊走才又趕上行列的戈壁賽事上,原本要來目擊兒子奪冠的雙親,要用多焦慮的眼神和多焦灼的心,守候著孩子抵達終點?黃茂森每回只輕輕釋出一丁點主角成長背景和親友情緒的剪接策略,很像釣魚,心癢的人就容易上鉤,而且一鉤就中。

這種輕輕一觸就轉向的敘事法,其實是很機巧的算計,就怕扯出太多細節會轉移了視線焦點,因為唯有凸顯陳彥博的堅忍意志,才能完成英雄崇拜的敘事,這是歷來運動員紀錄片都追求的境界,但是只顧打造英雄,卻迴避了更多生命真相的探詢:例如,他如何熬過極地賽的脆弱,孤單、恐懼與潰敗時刻?電影中他靠著已逝愛犬的照片尋找溫暖能量的告白,確實真情動人,但是真情流露的細節實在有限,其他時刻的煎熬,多數則是曖昧又模糊,留下意猶未盡的悵惘。例如,聽他訴說驟聞罹患咽喉癌的絕望(他如何戰勝那種病?);看他用針挑破一個接一個的水泡(那種傷,要怎麼跑下去?);聽他反覆說著冷到晚上完全無法入睡(零下40度究竟有多凍?)…就在見證一位超馬英雄的同時,你會不會期待導演挖出更多逼近他靈魂深處的真心話?如果有,全片的英雄雕像會不會更立體?

想贏,而且一定要贏」的決志,誠然是陳彥博通過極地測試的勝利關鍵,因為沒拿到冠軍,就等於白跑了,賽事只有冠軍留名,榮耀只歸贏家,要勝利就要對自己夠狠夠殘忍,但這,不正是多數運動紀錄片最愛凸顯的競雄特質?而他通過這些考驗後,在沒有獎金的賽事奪冠後,是否就能帶出更多代言與出版商機?《出發》如果能在人與事的因果上交代得更多更周密,落在陳彥博身上的明暗光影,就會更勝運動頻道上那些運動天王的形象影片。

坦白說,《出發》就是一部勵志電影,只想打造一位英雄,也確實拍出了一部既譁眾,也很取寵的「好看」電影。全片從頭到尾只有一位陳彥博主角,九成五的話白都是陳彥博在自說自話:拚命拚命再拚命,咬牙咬牙再咬牙,確實符合了極地賽非人道的艱難實況,然而,勵志三次或數十次,效果截然不同;自己說或者別人說,意義亦不相同。創作上的美學選擇,可以成就特色,卻亦畫下了局限邊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