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朋友:男同地下情

用傳統符號說故事,中國導演耿軍駕輕就熟。但他別有所圖,從傳統切入又顛覆傳統,確為高手。

一雙手在泡沫滿滿的頭髮上按摩著,一隻手試探觸碰著對方大腿…..蠕動的手,是慾望的視覺書寫。

失戀的男人唱著:「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國際歌代言了徘徊在陰暗角落,不見容於世的悲憤情緒,也是耿軍的聽覺書寫。

一聽見「同志」,就如同接到通關密語,黏蹭上去,伸手要交朋友。禮貌上的「同志」,不是革命同伴,更不是同性友伴,「同志」成了表態觸媒轉化劑,這是耿軍的「諧謔」書寫。

男主角張志勇有同床共枕的女伴,卻四處尋找男伴,面對女伴的鬱悶怒氣,他搬出來存在主義哲學家沙特(如果你知道他有終身伴侶西蒙·德·波娃,卻又和其他女性有著開放式互動)。沙特的存在與行動,成了耿軍為人性背書的「哲學」書寫。

至於在廁所空間流動的慾望呼喚,更是白先勇和蔡明亮都白描過的禁忌遊戲,大剌剌寫在牆上的,偷偷摸摸,藏在門後的眼神,則是耿軍的「行動」書寫。

然而,這些技法都不新,只是開場,耿軍鋪陳完這些老梗,透過張志勇的「實踐」去檢視同志「存在」的「真實」,拍出一齣不同流俗的「醜/胖/禿」的中年男子慾情,將沙特「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L’existentialisme est un humanisme)」所辯稱的以自我為核心去追尋、去生活的人道主義,成就了《漂亮朋友》的核心命題。

《漂亮朋友》是同志題材電影,但是不想渲染任何悲情與絕望,強調的是「選擇」與「自由」的多元面向。關鍵詞就在張志勇面對第三者要求介入時,明白宣示:「我也是挑人的。」(女同志透過監視銀幕品評男性,不也慶幸自己「真會挑人」?)。

但是耿軍不說道理,而是透過直白又揶揄的方式來描述同志追尋:要或不要,愛或不愛,是一種選擇;吐不吐口水,打不打巴掌,也是一種選擇。傳統小餅、人臉小餅也是一種選擇。

耿軍更知道如何活化老梗:例如香蕉剝不剝,餵不餵,例如同志代號要叫阿波羅;例如女同志重複著只有彼此來電理解的話語;例如右邊男同志說著「像馬一樣的奔跑」,左邊男同志就配合出「跨達、跨達」的音效……簡單明白又有笑點,把艱難、曖昧與晦澀換成幽默文體,正是耿軍最擅長的筆觸。

獲得提名的電影壓軸歌曲〈漂亮朋友〉,其實就是電影對白的重新排列組合,「漂亮朋友,沒有團體……」既是從頭回顧,更是重點提示,同志困境與同志主張,悉數浮上檯面,由中國搖滾樂團「二手玫瑰」的主唱梁龍用饒舌方式詮釋,準確達成電影歌曲的多重任務:言志,又娛情。

〈輕鬆+愉快〉是耿軍的成名起手式,也是他獨特的創作風格,再艱困的議題總能四兩撥千金,輕鬆愉快,揮灑書寫。他的演員搭檔張志勇更像是一團愛怎麼捏都可以的麵團,怎麼捏,就像什麼,卻又總能恢復本色情貌,臉上永遠一抹不以為意的拙笨與順受,更散發出大巧若拙的魅力。不來電的,嫌他矬,來電的,則會有會心一笑。

男同議題是《漂亮朋友》主軸,女同處境只有對位功能。但是耿軍讓女同一出場就以「武打」架勢的默片動作亮相,凸顯女同的威猛存在;既而又痛罵男性的「異樣」眼光,凡此種種,都算是主動批判了自己明顯「失衡」的創作「選擇」。

至於在拍攝結婚照時,畫面從黑白變彩色,有傳統「男女」,亦有「女女」,但又著男裝的造型,則是耿軍對人生現況的白描,再獨特的生命選擇,往往還是遷就另一個更大的「隱形」體制。

至於為什麼不是男男婚紗照?當然又成為無可迴避的「偏見」了。耿軍的尷尬有些像是餐廳老闆娘,客人在小餅中咬到一根頭髮,既不接受加菜或換菜,也不接受退單免錢,只要求一個正式道歉。人生的選擇總有漣漪波紋,創作亦然。

在評介耿軍的前一部作品《東北虎》時,我就已經推崇陳筱舒的配樂「有神有韻,快慢有致,風格近似師尊Thomas Newman」,《漂亮朋友》的音樂甚至更上層樓,將minimalism極簡主義的魅力推到極致,你清楚聽見音樂在呼應,卻絲毫不覺干擾,願意循著樂音體驗角色心境,非常厲害。

東北虎:寒天冷熱腸熱

冰凍讓人緩慢,這是《東北虎》的敘事基調;破冰之後,人生另有溫暖,這是《東北虎》送給受困人生的祝福。

電影的第一個象徵來自男主角徐東(章宇)正在曳引工具車上吃凍梨和凍柿子,敲破表面冰層,插根吸管,就有果汁泉湧。

欠債討債還債,則是《東北虎》的核心趣味,不管是金錢債或者感情債。

徐東因為老婆美玲(馬麗)臨盆在即,要把愛犬「如意」託付交給建設公司老闆朋友馬千里(張志勇)照顧,馬千里債台高築,就把如意當見面禮,讓討債打手給吃了。東北人吃狗肉,按斤交易,徐東不捨,才託付給馬千里,發現只剩一張狗皮,能不流淚?能不討債?偏偏馬千里家裡擠滿了討債的親朋好友,千里馬成了跛腳馬,如意半點不如意,《東北虎》的文字遊戲一如電影有著濃烈的冷峻傷感。

老婆美玲雖然臨盆在即,但是徐東另有仰慕者小薇(郭月),會撞頭,會撲吻、會勾手,渾不在意徐東家室。然而美玲鼻尖,聞衣嗅香,抽絲辨髮,開始破案找情敵。感情債金錢債就這樣交錯糾纏,天寒地凍下的人情麻花,一口咬下,咯吱咯吱吧啦吧啦,清亮又勁脆。

高緯度的天候環境讓人的節迥異於火辣速猛的亞熱帶人生,耿軍是東北人,每年有一半是冬天,他的電影節奏確實近似瑞典的Roy Andersson和芬蘭的Aki Kaurismäki,看似緩慢又拙笨,然而凍結下的怒火與嫉妒依舊有著高濃密度,差別在於表現的方式與時機。

他透過「木然」的表情與動作,為全片打造了極其風格化的敘事氣流,例如面對討狗債的徐東,馬千里選在警察局前談判以示「誠意」(這是什麼邏輯?光天化日公安面前血債無需血還?),說跪就跪,要磕頭偏不磕頭,只想拿跟了自己十多年的結婚戒指還債,徐東一句:「用你的價值還我的價值?」一句話就犀利解讀了紅塵人世為何有那麼多無解的冤仇宿怨。

馬千里慢慢接聽手機,點開播音鍵,讓守在房內的討債親友親耳聽見他的經濟活動現況,從頭到尾都是「木然」表情的張志勇,看似七情不上臉,渾身上下卻全是慢條斯理的無可奈何。他和徐東悠悠喝著茶,還會勸他換個位置坐,因為時辰一到,債主就會拋石砸窗洩憤,看透世態炎涼的他,無一字怨言,只悠悠說著鄉親父老都拿老本挺他,也曾拿到好處,只是大家都被假象所欺,工程越做越大,血本再也無歸,不讓人砸窗出氣,日子怎麼過,偏偏,砸歸砸,債歸債,還不了的終究還不了。

至於騙吃騙喝的討債兄弟,還想再逼他拿五萬前金,他只能搖搖手上的汽車鑰匙,然後就眼睜睜看著其他債主把車給砸了。荒謬卻真實,《東北虎》就透過這種形式替受困苦主訴說著百轉千迴的人生無奈。

耿軍在《東北虎》中唯一說得太白的角色是「聽說你最近過得不太好,我過來看看你」的昔日勞工「小二」,他家中只有現金三千,卻拿出五百周濟馬千里,順便還送他一只風箏,「因為放風箏時,你會抬頭看天」,「小二」還會在渺無人跡的長巷裡蹲坐在簡陋的木頭長椅上叫賣長椅,「長椅讓你看高看遠」,耿軍有太多話想要說,不只透過小二說,最後還要徐東說起童年發高燒的往事:「我們一起挺過今天,明天可有意思了。」

故事說得太白就顯得刻意又著相,倒是徐東在大雪天裡,拿著麥克風在公園前叫賣好友詩人的詩集,才得著荒謬本趣。詩人精神異常,詩集賣不掉,徐東掏錢買他也不收,寧可賣給其他人,他也只好奮力叫賣,那份人間情義的直拗,一如他在寒天雪地裡騎著機車,顛顛巍巍夾著被債主打到倒臥雪地的馬千里……連東北虎都做不成東北虎的的東北人,就靠著稀微暖意,一步一步往前行,那份「傷感沒意思的」透視與不捨,才是《東北虎》最醇厚的雪中焦炭。

章宇七情六欲不上臉,心裡卻自有盤算的冷面僵直,更為電影的慢調美學打造了極有說服力的肉身詮釋。

馬麗則是俗世男女感情的明白人,耿軍對這個角色的鋪排很有意思。電影的嗅覺論述先是落在徐軍身上的柴油味,接著則是美玲另外聞到了粉味;視覺則有依髮捉入;至於味覺論述,先有榴蓮再有蛋糕,刺鼻毒心,兩相呼應。最後再到三人行的四人合照,以及空酒杯的乾杯祝福,耿軍筆下的兒女私情,看似水波不驚,卻是波濤洶猛,鬥不鬥,非常鬥,尾勁強大,都是練達人情後才有的通透勁力。

陳筱舒的配樂有神有韻,快慢有致,風格近似師尊Thomas Newman,耿軍自己填詞的主題曲「老虎十九歲」,反覆唱著「老虎一身皮衣,老虎没有拉锁」很有點題功能。

攝影王維華的空間構圖及從寒帶建築描述困穿人生的取景,讓觀眾容易進入角色情境,美術指導蘭志強的用色極其大膽,強烈呼應著電影的荒謬色調,至於斷片式的剪接氣韻同樣也形構了《東北虎》風味美學,整體表現都極大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