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中吟唱了王昌齡的「出塞」詩:「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事實卻是張藝謀已領胡人胡騎入了關。
一部電影的開場,往往就替電影定了調,張藝謀的《長城》一開場就是動畫製作的長城景觀,既不雄壯,亦不峻偉,卻讓人直接撞見了一個「假」字。
《長城》的長城戲大半是在影城內搭攝製的,卻也有實景,張掖丹霞彩色丘陵的景觀替這部魔幻動作電影多添了幾分妖豔氣氛,符合了跨年電影的奇觀需求,但也正因為有實景可以取用,他卻寧取一眼即知是假的動畫來開場,這場戲的輕疏與草率,令人費解。
把古典素材轉化成為視覺或聽覺符號,一直是張藝謀的成名手段,從《紅高粱》、《菊豆》到《大紅燈籠高高掛》、大膽用色,大力翻新,都是他所擅長的招式,只不過早期的符號言之有物,耐人玩味。後來的《英雄》、《十面埋伏》與《滿城盡帶黃金甲》則已走火入魔,徒然玩弄形式,以奇技淫巧惑人,卻未能再有餘韻回味。
《長城》以宋朝為背景,帶出饕餮怪獸,以顏色區分五軍特色(你不會忘記「長恨歌」裡的那句「六軍不發奈若何」),再用盔甲戰袍來雕塑軍容,天燈變飛船,殿帥殞身,五軍服喪的場景,無非都是相同思維的再進化,品味高低是一回事,把中國元素套進好萊塢公式中,只求視覺的飽滿與爆炸,沒有了留白,更沒有了餘韻,一切只像是生產線上的制式產品,再也不復《活著》或《我的父親母親》的潑墨氣韻,藝匠取代了藝師,那也是人生的抉擇,無可厚非。
不過,本質上,《長城》還算是巧手包裝的主旋律電影。關鍵就在於電影中原本強調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的那份古典情懷,因為好萊塢資金與發行體系的介入,不但胡人Matt Damon飾演的William飛過陰山,入了京師,還救駕有功,只不過,英國人William來到中土的目的是要來拿火藥,那是古代中國傲視世界的三大發明之一,那是曾經風光一時的歷史事實,連外國人都要來中國「偷寶」,那是多微妙的「上國」情懷?
其次,早在William之前,Willem Dafoe飾演的外國人同樣是慕火藥之名居留多年,甚至他還是軍師劉德華及林將軍景恬等角色的英文教師,以致於就算有外國人來到中土,語言也不是問題,上國古人都有外語天份,那又是多奧妙的「天朝」自信心?想當年,天可汗時期諸夷來朝,行禮如儀的盛世景觀,想必不過如此。《長城》是如此煞費苦心地植入「上國」與「天朝」基因,難怪人民日報要對網民劣評展開砲轟了。
《長城》防禦的不是宋朝的宿敵遼夏契丹,而是六十年才會來犯一次的怪獸饕餮,神話分裂出來的怪獸,看似有趣,其實卻是不通的,既然六十年來犯一次,是否意謂著當代的守軍,根本無人見過饕餮?張涵予飾演的邵殿帥就算少年得見,六十年後應該也是比廉頗更老的耄耋老翁了,更別提五歲就在軍中長大,最多也不過才廿卅歲的景恬了,前提邏輯不通,更別提以前得靠天神相救,如今卻是靠軍師一句「獸王一死,饕餮自毀」的怪獸生理學,就能擒賊擒王,以及既然都已攻陷汴梁,早該去荼毒庶民,何需圍攻城塔?饕餮的政治常識未免太也太接近人類思維了吧?
《長城》的圍城大戰,跡近《魔戒》與《王者天下(Kingdom of Heaven)》,饕餮特效則是清楚傳承了《駭人怪物(The Host)》與《末日之戰(World War Z)》的手痕,差別只在多了些中國元素,熱鬧有餘,新意不足,一切只好張藝謀買了好萊塢門票,完成了他的描紅初嘗試。
張藝謀唯一聰明的抉擇是不讓內部鬥爭太過凸顯,William能夠宰殺饕餮,將軍難免有妒,來不及先殺了他,後來又看到他表演三箭定杯的神射箭術,也沒有人上前挑釁,從林更新、彭于宴到黃軒等人全都成了穿著軍裝的龍套,倒是少了俗套的糾纏,就讓景恬一人配合Matt Damon來對戲,打造所謂的「信任」神話,讓浪子亦能變騎士,用小小的曖昧來調味,其實也是好萊塢化繁為簡的技法了。
至於作曲家Ramin Djawadi打造的主題音樂「無名令」,把「大風歌」的「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歌詞套了進去,備戰時得聞,交戰時刻再度傳唱,凱旋歸國亦能再聞,反覆播送,聽著聽著也就聽出了味道,還真的能夠帶出戲院,算是少數的《長城》記憶